地球第五纪 第122章

在通知魏洀的时候，粟续就预知到了会发生这样的结果。

灭亡对于这个世界来说是既定的，但人类最终是以怎样的方式走向灭亡，马提亚目前仍保有修正的机会。

他不否认自己暗中推动一切、激化人类矛盾的手段并不干净，甚至对腐烂的世界即将消散感到喜闻乐见。

但心底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如金钟嗡鸣着提醒他，纵使有人满身罪恶，也有无辜的人在挣扎着尝试挽救，这个世界还没到糟糕透顶的时候。

“话是这么说，但是……”关杰不否认粟续刚才那番话的可能性，但积年累月的期待已然成为习惯，下意识地维护道，“教授在很久以前就意识到了这场灾难，所以下定决定改造人类基因，认为只有主动进化才能在物竞天择中取得胜利。”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呼吸也似是刚结束一场长跑，急喘个不停，紧抱着练习用枪的双手越收越紧，像在掩盖着什么，可注意力全花在手上后，脖子无法控制地朝一个方向扭去又转回。

粟续并不意外关杰仍会为加百利说话，暗瞟了他一眼，走到装备架前摘手套，准备换个项目练习，配合地点头同意：“是啊。”

“你回来后见过教授吗？”关杰意识到了自己的狼狈，梗着脖子不让自己再失控，可稍微一走神，抱着枪的手就藏不住颤抖。

躯体肉眼可见的失常，令他惧怕得欲哭无泪。

粟续没有揭穿他此刻的无措，循循善诱地说：“怎么了？”

“没什么。”关杰不敢直视粟续目光地低头回避。

眼下粟续是最大受益者，即使他知道不该质疑多次救下自己的恩人，可又忍不住去多想。

但是想得多了，又会在心中辱骂自己是个没良心的。

粟续对他那么好，他居然怀疑和教授状告他在任务中表现差劲的人可能是粟续，他是疯了吗？

粟续将拳套放上架子，面向着关杰一脸关切地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了？”

关杰难得受到这般关怀，鼻尖一酸地闷声说：“教授说我这次任务表现得不好，认为我不适合正式参与改造计划。”

想到上次粟续去得比他还早，教授对此似乎很是满意，所以他一回到马提亚就去了实验中心做汇报。

可教授看见来的人是他的时候，眼神是那么失望，在听到他说因为领航部判断有误，导致大批前卫队员牺牲，教授气得把东西都摔了，还斥责他没有尽全力完成任务。

他辩解盗贼营地其实是在隐藏实力，马提亚一直低估了那些人，教授却说他是在为自己开脱，竟然一气之下拒绝了他正式加入改造计划。

任务失败不过是给加百利一个拒绝关杰的正当理由罢了。

粟续早猜到加百利会当做奖励地答应他让关杰加入改造计划，但作为极端完美主义者，加百利极大概率不愿意让一直轻视的关杰玷污自己的实验计划。

关杰会被加百利抛弃是件毫无异议的事，但他要是在既定的事实里横插一脚，虽然未必能改变加百利的心思，但能让下位者感恩戴德。

粟续心眼小得睚眦必报，忘不掉关杰曾经对他的所作所为，更是牢记着当初异化的罗吉尔是被关杰从旁引诱着，一步步走向了劳民区。

血仇血债，他要一笔一笔讨回来。

他落井下石地故作感叹：“教授怎么又反悔了？”

关杰找到了宣泄口，大吐苦水：“我都这么努力了，没有人比我对教授更忠诚，为什么他还是不喜欢我？”

“粟续，你能不能教教我，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得到教授的青睐？”

粟续笑容无害地问了句：“那你都做了什么呢？”

随即他遮掩地补充道：“知道真实情况，才能对症下药不是吗？”

巴顿尖酸刻薄，蛮横地打压着一切可能会超过他的潜在敌人。而在他的压制下，罗吉尔的嫉妒疯狂滋生，取代巴顿成为受人尊重的领导者成了他的目标，可在尝到甜头后变得贪婪无度。

关杰在他们的欺辱与打压下显得弱小无助，委实可怜。

他有着远超罗吉尔的怨恨，又藏着和巴顿一样的野心，却又一直这样怯弱，在一次次危难中选择退缩求饶，反抗的手段是拉别人挡在身前做护盾，好似被加百利救下一次后，示弱就成了他的求生妙计。

一边自怨自艾，一边做着有朝一日所念皆所得的美梦，可回过头来一看，他除了哭叹其实什么都没做。

现在他却委屈地发问，为什么自己什么都没有得到，还能为什么呢？

“我！”关杰踌躇半天没想出该如何为自己辩解，咬了咬后槽牙说，“无论教授说什么我都尽全力地去办。”

当他亲手剥开幻想，原以为会得到渴盼了多年的蜜糖，结果看到却是血淋淋的现实。大概在教授眼里，他就是一条听话的狗不是吗？

粟续不予评价地走向沿墙休息座，拿起自己放在角落的布袋，未打开地直接交到关杰手中，体面地没有说太多。

关杰望着粟续的眼神充斥着不解，但当他摸到袋子里装的是好几个玻璃瓶子，心下了然里头都是什么东西。

迟钝的思绪使得他想不到太多，只知道粟续这是又一次救了他。

关杰紧攥着布袋低头抹泪，玻璃瓶在晃悠下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他忙将袋子抱在怀中，虔诚地向粟续表示自己的忠诚：“粟续，只要你有需要，赴汤蹈火我都能为你去办！”

不过粟续向来都是独来独往，能力又极为强悍，要是真到了危难关头，必然不会用他。

粟续闻言微勾嘴角，全然不信关杰有上刀山下火海的胆子，不过眼下的确有件关杰力所能及的事要他去办。

他慈悲地摇头道：“教授已经通知我下一次改造的时间，要是第二阶段顺利，我就能顺势再提一遍你的事。”

关杰双眸亮了又黯，自卑得声音沙哑道：“教授已经放弃我了，他……不会再给我机会了。”

可当他清楚意识到这个结果时，心里真的好不甘心。

“那我不说了？”

“不！”关杰忙声说。

是加百利教授最先救下他的，没有教授的话他活不到今天，就算粟续对他有恩，他也不会放下教授的。

而且……这些营养液，教授可以给他更多。

当他觉得这个世界沉闷地喘不过气的时候，只要喝下一点点，就感觉整个人都飘起来了一样，他很喜欢这种感觉，这才是活着的意义。

有了营养液，他握枪的手都不抖了，也记不得什么是害怕，这不就是教授说的强兵吗？只要再给他一点时间，他一定能做得更好，让教授对他满意！

粟续对关杰的摇摆不定早已习惯，可还是忍不住厌恶得微蹙眉头，深吸了口气压下面上的异样，和善地续说：“我会帮你的，不过这件事不能让其他人知道，否则我和教授都不好对外解释。”

他这样算计，倒显得有点像个反派。

“我明白的。”关杰感激得重重点头，别扭地小声说，“教授这么看重你，就麻烦你多替我说几句好话，事情要是成了，以后我我什么都听你的，真的！”

和从前不相信他会帮忙一样，关杰又在不停地向他表示忠心，可有些话说多了未必是诚意，只是示弱者在尝到甜头后的伪装罢了。

粟续意会地笑了笑，“别的用不着，你只需要保证不会有其他人听到我和教授的对话。你对教授有多少诚意，就看你能面对压力撑多久了。”

“压力？”关杰懵懂地眨了眨眼。

第172章

漫天暮色如铁骑压境, 戾风将低云翻涌成黑浪，遮掩着天际最后一丝亮光，像守卫着世间的神明疲倦合眼。

一道银白横杈乍然鞭抽天幕, 试图唤醒沉睡的天地, 却被其勃然怒声呵斥, 可隐藏在乌云背后的无形之手不愿就此罢休，再一次挥抽长鞭，似在几瞬击碎过黑暗，与雷霆相搏, 猝然间全境大亮。

“紧急通知，紧急通知！海面突发十四级飓风，伴有雷暴大雨，请各平台逗留人员即刻返回马提亚避险, 正在进行海面任务或未抵航的前卫队立即就近停靠, 避免受自然灾害影响。”

“紧急通知……”

骤亮的闪光穿透马提亚风窗, 冲出幽长的狭缝, 将舱内照得大亮, 轰然炸响的雷暴覆盖了指挥中心的通知声。

粟续站在实验中心大门前瞥了眼旁边狭缝口的亮光, 目光上抬扫视着船舱的一事一物, 他对这里毫无眷恋，如果非要所件当下最遗憾的事, 莫过于没有与杰夫厨师长郑重道别吧。

“粟续？”研究员试探地轻唤了站在门口的人一声，见对方回头看他, 于是笑着说，“看你在门口都杵半天了，快点进来吧，教授等你很久了。”

粟续沉默着点了点头, 注意到这次迎接他的研究员又换了一人，想到或许是上次那位有些唠叨的研究员又回到实验组进行他口中重复了无数次的枯燥实验吧。他进门前朝身后的宿舍区望了一眼，再不迟疑得一步步走向人类一手创造出凌迟地狱。

“滴滴。”

两人一前一后行走在洁白过道，研究员扫开开门权限，侧身让粟续先行一步，“请吧。”

粟续偏过头看了眼墙上的门禁锁，迅速又移开视线。

他上次就来过，驾轻就熟地走向千万级实验室对面的测试间，轻推开门又见身着铅衣的加百利正站在铁箱边焦急等待着，对方一见他现身，当即招手示意他靠近。

“教授。”粟续加快脚步走近，情绪高涨着对加百利兴奋地说，“教授，您知道吗，这段时间我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发生了脱胎换骨一样的变化，看到的听到的都比以前要敏锐得多，动作和思维能力也变快了。这一切，都是拜您的强兵剂所赐！”

他的话语尽是谄媚，与之前经历过改造的前卫队员似乎并无不同，倒让加百利愈发舒心。再高傲的魂灵在绝对利益面前，也不过是个贪婪的乞讨者。

加百利欣慰地拍了拍粟续的肩膀，给予了极大肯定：“但你的改造效果是目前为止的所有实验体中最好的，想来要不了多久，你就能成为一名无所畏惧的勇士。”

“是吗！”粟续的语调极高，“虽然改造的过程有些痛苦，但我认为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只是……”

他又觉有些顾虑地说：“只是未来要改造更多人的话，都是用这样的方式吗，会不会太费时费力了？”

加百利摇头耐心解释道：“等你完成最终阶段的改造，研究组会提取你的抗原抗体进行试验，研制出普遍适应的疫苗，对剩余人类进行全面接种。可能一开始个别会出现排异情况，但只要体内重新生成新抗体，就能蜕变成为新人类，再不用害怕现世的各种危机。”

真到了那个时候，人类真的还能被叫做人类吗？

粟续的嘴角没有多少笑意，面对着加百利感叹了句：“真是期待世界和平的那一天啊。”

话罢，他决然地俯下|身，钻进了熟悉又充满恐惧回忆的铁箱，在加百利迫不及待地关上门后，主动将双手伸出打开的孔洞，一脸平静地接受尖针插入皮肤的刺痛。

冰凉的药液顺着血脉流经四肢百骸，呼吸间便麻痹了粟续的神经。

他合上双眼感受着自己每寸骨骼被拆解后消融的剧痛，皮肤剥离血肉后紧缩又张裂，缓缓长出了不属于他的皮肉，畸变带来的痛楚几欲将他的躯壳与魂灵分离。

不能认同，不要妥协。

一声声劝告再粟续脑海中回荡，扰醒了他险些昏迷的意识，恍惚间他感觉到有无数双手将他推举着往上，一如当初将他退离即将坠落的劳民区般。

传递着起伏着，他蓦然感到自己仿佛置身于海洋，缓缓睁开双眼确认，但见到的大海并不平静。

一阵浪潮在他身后蓄力，他来不及游远逃脱，便毫无挣扎余力地被拍下水面。

海洋在狂风中卷起苍天巨浪，哀骂着人类的愚蠢与残忍，试图亲手毁灭一切，让这个肮脏的世界从此不复存在，可当摧毁万物的力量即将降临在所有人头上时，她又不忍看着自己孕育的孩子们因自己而消亡。

不甘、怨怼、失望、哀痛，形成千丝万缕的联结，缠绕着她与所有人类，剪不断又舍不得。

要留下这些可恨的人类吗？可海里无辜的孩子们又要想谁讨回公道？作为母亲的她，谁也割舍不掉，可这个世界总要迎来一个结局。

那就将选择交给她的另一个孩子，让他尝尽世间所有的希望与苦楚，又看遍灾祸与挣扎，再做最后的决定吧！

“孩子，是毁灭万物还是重燃曙光，相信在经历一切后，你能替我做下最后的选择。”

“醒来吧，我的孩子。”

温柔的呼唤将沉入海底的粟续再次唤醒，他幽幽睁开了双眼，琥珀般浅褐色的虹膜被染上洋海本该有的宝石蓝彩，在水光下熠熠生辉。

他在水下立身，清醒过来的意识令他瞬时明白自己从出生到未来的进展原来都不是偶然，历经人世间的漂泊不定后，才知晓自己的来处竟是这般虚无。

粟续仰起头望向海面，意图逃离被注定的轨迹，海水冰冷得擦过眼前的玻璃头罩，他依稀看到头顶有人影朝他靠近。

他兀地想起了什么，挥动双臂逼近对方，抓住那人的腿逐渐往上攀爬，与之视线平齐后，当看清对方的脸，他的眼神布满了悲哀与乏倦。

又听到对方惊诧地质问着：“为什么，你为什么长得和我一模一样？”

粟续无力地笑着摇了摇头，抓着对方暗示着他已被安排好的人生，“粟续，欢迎……回家。”

他从无形中来，会往何处去，选择权真的在他的手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