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墨辕轩
“离开是大祭司对她的成全。”蕊蕊说,“你觉得他们真的见面了就是好的吗?见了面是几个人的痛苦。对他们来说,相见不如怀念。”
淳璟拧了拧眉,起身走了出去,“我出去了。”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回过头来看着蕊蕊,“姐姐其实早就原谅了他,或许姐姐根本不曾怨过他。”
雨已经停了,天边挂起一道彩虹,淳璟躺在房顶上,望着万里无云的天空,慢慢闭上眼睛,他想见苏飞鸢,却又害怕见她,所以睡得极不安稳,不能入梦,瓦片当啷一声响了一声,他全身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睛,入目是满天星辰,如洗净的宝石。
他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坐起来,搭在身上的衣裳滑落,扭头就看到坐在不远处,衣衫单薄的锦陌,他圆圆的侧脸配上一头的卷发,就像是窝在脚边的一只卷毛狗。
“你也来吹风啊!”淳璟笑了笑,将衣裳搭在他的肩上。
“你又在腹鄙我了。”锦陌扭头瞧了他一眼,轻轻笑了笑,从怀里抽出一封信,“这个给你。”
“什么?”淳璟眯着眼睛,几乎趴到那纸上,也看不清上面写的什么字。
锦陌伸手帮他掉了一个个儿,道,“千鸣笳写给封鸣的信。”
第91章 撞破
千鸣笳的信上尽是疏离。
上面谈及两个人的感情,她说封鸣是除了千杭之外待她最好的人,她视他为兄为父,不敢有一丝污秽的想法。如今她远嫁他乡,一时间便同时失去了两位兄长,自此孤苦无依,茕茕孑立。她说,她身在远方,虽担心兄长身体,却又心有余而力不足,只望兄长能照料自己,莫要为她忧心,莫要让她忧心。
后面,她拜托封鸣一定要照顾墨未遮和淳璟,这是她唯一的恳求。随信奉上贴身玉佩,聊做念想,以待他日重逢。
淳璟看信上逻辑清楚,恳切感人,又很有几分道理,像是从千鸣笳的嘴里说出来的,不禁拧眉望向锦陌,他说,“千鸣笳什么时候写的?它怎么会在你手里?”
他记得自从他们决定要通过用千鸣笳的关系求见封鸣到现在,锦陌是一面儿都没见过千鸣笳。
锦陌说,“你要想要,我随时可以为你准备一摞。”
话到此处,淳璟这才知道,这封看起来没有一点儿破绽的信完完全全是锦陌依着千鸣笳的笔记,伪造的,就连上面的点点泪痕都落得恰到好处。
锦陌说,“现在你可以随时去找封鸣了,也正好也让他清醒一下,白天那副样子实在有碍观瞻。”
酒确实可以消愁,但也不过是一时,酒醉醒来,那种愁苦反而更甚,久而久之便成了恶性循环,只能用酒麻痹神经了。
人世本不公平的,有的人生来是王侯将相,而有的在娘胎里的时候就是乞丐奴仆。即便如此,还有有一点是公平的,那就是不管贫富贵贱,他们都头顶同一片天空,赏同一片夜空。
此刻,同一片天空下的千府暗沉沉一片,于空中俯瞰,仿若消失了一般。
此时黑漆漆的巨大庭院没有一点光亮,高大的树木于风中瑟瑟作响,张牙舞爪。千鸣笳离开后,千杭之遣散了家里的所有仆从,因为天一亮,他也要离开这座富丽堂皇的大宅子,去凛然古城赴任。
木叶森森下透出一点微弱的光,那是一扇洞开的窗子,微弱的烛光照亮了小小的一隅,照在窗台上独酌的千杭之身上。
粉红色纱帐被风吹起,香炉里的香早已冷掉,梳妆台上海摆着刚刚打开的胭脂水粉,珠钗点翠在烛光中熠熠生辉,这里是千鸣笳的房间。
千杭之深深吸了一口气,仰头灌了一口酒,整个府邸都空了,只有这里还残留着千鸣笳的女儿香。想到这里,他突然有些懊恼,自己谋划了那么久,竟然还是被知冷打得一败涂地,还将鸣笳赔了进去,那是他最疼爱的小妹。
一盏昏黄的灯笼在廊下摇摇晃晃,越来越近,空气中传来沉稳的脚步声。千杭之眯了眯眼睛,看着黑暗中的人影皱紧了眉,又慢慢松开,冷哼了一声,仰头灌了口酒。
知冷穿一身纯白的袍子,在黑蓝色的夜色下有些扎眼,他沿着弯弯曲曲羊肠一样的小路走到千杭之面前的廊下。
千杭之仰头将坛中的最后一滴酒倒进嘴里,伸手去那屋里桌上放着的那坛新的、未开封的。
知冷抬起手凑到他面前,他手里拎着两只酒坛。知冷抬眸看了他一眼,取下一只,揭开了酒封仰头就是一口,热辣辣的酒划过喉咙像是下刀子一样。
知冷将灯笼搁在一边,在千杭之身边坐下,他捧着酒坛,望着烛光照不到的漆黑的外面,草叶间躲着的夏虫在低声鸣唱,接着越来越大声,越来越噪,到了最后演变成了这边唱罢,那边和。
“真热闹。”他说。
千杭之听了冷哼了一声,道,“用不着你冷嘲热讽。确实,从我住到这儿算起,千府还是第一次这么安静,让这些宵小出尽了风头。”
知冷说,“其实,对它们来说,你才是这儿的客人。你没来的时候,它们就住在这儿,现在你要走了,它们还会继续住下去,一代又一代地住下去。”
烛光将他的脸映得微红,将他的轮廓刻画地极其漂亮。
千杭之看着他眯了眯眼睛,举起酒坛敬了他一下,道,“知冷,咱们两个之间还没完。”
知冷笑了笑,唇角微勾,“其实我很羡慕你。”
“你没必要再继续嘲弄我了。”
“我是说真的。”知冷说,“你虽然顶着私生子的名头,也没叫过他父王,却得到了他全部的宠爱,你还有一个依赖你保护,又常常给你闯祸的妹妹。锦陌跟我说,你得到多少就要用多少去偿还,我得到了继承人的身份和地位,却是高处不胜寒,成了孤家寡人。”
千杭之冷哼了一声,在他看来这完全是知冷另一种形式的炫耀。
所以他说,既然如此,你便把这个位置让给我吧。你不稀罕,为什么不顺水推舟,便宜别人呢?
知冷摇了摇头,说,这是我仅剩的东西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就像是一个富得流油的富翁,对那些衣不蔽体、穷困潦倒之家说,我现在穷得只剩下钱了一样欠扁。
“我曾经也有一个妹妹。”知冷说,“只不过我们是一胎同胞,只能留下一个,所以她就被丢掉了。”
知冷接着说,“其实我们都是父王手里的棋子,该落到什么地方,往哪儿走,都不是我们能决定的,虽然看起来都是我们咎由自取。”
知冷说这话的时候,躲在云后的月亮终于探出了头,星星也瞬间暗了许多。月光如水,洗去了一庭的昏暗晦涩,树木和花草都多少有了些颜色,廊下的漆红柱子也亮了起来,反射月光。
“就像当年的狼族与狐族的大战……”
“那不是你一手操纵的么?”
“是啊,所有人都这么以为,一度我也这么认为。后来我才发现,父王并没有老,也不是贪图安逸,他只是需要一个发动战争的借口,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他的默许下完成的,全在他的意料之中。”知冷停下来,望着千杭之的侧脸,“我们都不是父王的对手。”
“你的意思是,这次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不错。他知道你不是我的对手,却偏要给你希望,让你与我争夺。你此番兵败,他将事情压下来,饶过你,从此,便再不用对你心怀愧疚了。”
知冷的话像是一柄匕首,在千杭之本就伤痕累累的心上又划了一刀。
千杭之突然大笑起来,他从窗台上跳下去,弓着腰止不住地大笑,他笑得肚子疼,踉跄着扶住漆红的柱子,眼泪从眼角溢出,他笑着伸手揩去眼角的泪,喘了许久才止住了笑。
他说,“你这是在向我求和吗?你竟然在害怕!你怎么不明白,就算他计划地再周详,我们所做的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该走那条路也都是我们自己的选择!不是我按着他的计划走,而是他在被我影响,但显然他还不明白。果然你跟他才是一家人。”
知冷拧眉瞪着千杭之,不觉得他这是一句好话。
千杭之说,“你说他将你的同胞妹妹丢弃了,你虽不赞同他的做法,但若是你,你也一定会这么做。”
知冷僵了一下,笑了笑,“你也一样。你在千鸣笳和机会之间也做出了同样的选择,大家彼此彼此。”
说完,知冷将手里没有开封的酒坛放在窗台上,站起来拎起灯笼往外走,已经没必要再待下去了,他的目的已经达成,千杭之虽嘴上逞强,实际上心中已有了疑虑。
“你已经找到她了,是不是?”千杭之看着知冷明白色的背影,笑道。
“等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死了。”
知冷的声音很冰,像是极北之地的深海玄冰。
千杭之说,“但你找到了跟你流着同样血脉的,她的后人。他叫镜椿吧,跟你有同样的气息。”
知冷的脚步未停,他轻轻笑了笑,说,“凛然古城危险重重,你小心了,别一个疏忽让野兽叼走了脑袋。”
还差一刻不到二更天的时候,锦陌突然拉开了房门,偷偷出了府。
是时,淳璟正托着下巴坐在假山上发呆,出来了这么久,他有点儿想苏离和桃夭那两个小鬼了。他这样想着,就听见房门吱呀响了一声,接着一个人影从房里溜了出来,像是一只老鼠一样偷偷摸摸地出了府。
淳璟挑了挑眉,锦陌这么晚了要去哪儿?
他想了一下,捏了一个隐身咒,跟了上去。
锦陌走得不快,但很隐蔽,一直贴着墙根儿,走在阴影里。他走得不慌不忙,却一步也没有停,淳璟看着他的脚步,突然发现他的步伐从出门开始就是均匀的,每一步都是一尺二的距离。
淳璟眯了眯眼睛,这个锦陌绝对不简单!试问,一个简单的人怎么会破了他的结界,怎么会轻易地看穿了他的伪装?
锦陌拐进一条小巷,在巷子深处的一间小门前停下来,往后瞧了瞧,确定没有人跟踪才敲了敲门。
吱呀一声,门被拉开。
“你来了,没有人跟踪吧。”
淳璟听到琴瑟一样温柔的嗓音,接着一双手从门内伸了出来,拉住了锦陌的胳膊,将他拽了进去。
“放心吧,我一直很小心。”
这是锦陌的声音。
等门关上,淳璟才追了过去,看着紧闭的院门,他抿了抿嘴唇,伏在门上透过门缝往里看。
他的眼睛倏地瞪大,腿一软,踉跄两步坐在地上,背倚着后面冰冷的墙,半天回不过神儿来。
第92章 逃
淳璟突然消失了。
哪儿都找不见他的影子。
云良阁的侍者小灯在锦陌府外守了两天,回去讨了九叠云一顿骂,灰溜溜地被赶去添灯油了。
往常比狗的追踪能力还强的蕊蕊,每天打着灯笼在王城里寻他,却一点儿收获都没有。
第一天的时候,锦陌还笑着说淳璟一定是去找封鸣了,让蕊蕊不要为他担心,如果她实在觉得无聊,他可以陪她在四处转转。
蕊蕊只冷冷地瞪着他,犀利的眼神儿让锦陌有些心虚,过了一会儿,她说,“我就说你对我不安好心,告诉你别打我的主意,本小姐对你不感兴趣!”
一句话霸气地堵住锦陌所有的说辞。不容他解释,蕊蕊就出了门,这府里的气氛沉闷,像是挂着十个太阳的温室,让人心里烦躁,这种感觉在锦陌对她发出邀请之后尤为明显。
她打算去云良阁找找槲叶,至少他一开始是这么打算的。因为她从淳璟身上嗅到了她不知道的药的气味儿,她自幼博览群书,医学界再没有她不懂的知识,所以在知道自己尚有不足的时候,不免有些懊恼。
但最终她没有去云良阁,因为她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却又说不上来是因为什么,只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所以她简单打听了一下,取道往封鸣的府里去了。
封鸣却不在府中,守在门口的仆人说他家主人去送亢龙君千鸣笳了,明明人人都在避免跟千鸣笳接触了,偏他家主人非要淌这趟浑水,若是王上因此迁怒于他家主人,他也就跟着丢了饭碗,简直就跟街上的那些流浪狗一样了。
蕊蕊没工夫听他没完没了的抱怨,抬手一挥,给他下了迷魂咒,他便老实地闭了嘴,双眼无神地看着前方。
蕊蕊问,有没有一个年轻的男子过来找封鸣?
他说,有。
蕊蕊问,他现在在哪儿?
他说,走了。
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蕊蕊轻轻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封鸣府邸。轻轻的响指声刺破空气,呆呆站着的仆人一个激灵,恢复了神志,他揉着自己秃顶的脑壳四下看了看,关上门,回去休息了。
有时候人总是想当然地认为一些事情,或者说人总觉得事情会按这他想的那样发展,而不去清楚地问明白每一个细节。
所以在夜晚来临的时候,见淳璟还没有回来,蕊蕊就有些急了。她去封鸣府上,去云良阁,去仙味居,可到处都没有他的影子,他完全消失在了她的视线里。
荒芜的山野里,一间简陋的茅屋倚水而建,整齐的竹篱笆围出一片小院子,一条小路将它一分为二,一边种着满架的蔬果,一边种着常见的花草。灶房升起袅袅青烟,熏着上面的草盖,由此生出一种奇异的味道,暖暖的,很温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