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淮上
莫利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我刚想说点什么来安慰他一下,谁知还没开口,突然眼睛一阵酸涩。
那感觉出乎意料的竟然不难受,就像温热的液体漫过眼球,继而我竟然隐约有了一点光感。
“易风大人,我可能先要给你打一针麻药……”
“等等莫利——”
“但可能有点痛,我需要你稍作忍耐……”
“不你先等等——”
我猛然翻身坐起,紧紧捂住眼睛。过了一会光感更加清晰,我松开手,刹那间手术室的光芒刺得我双眼一眯。
“……莫利……”
莫利和亚当齐齐看我,虽然水僵尸仍然百般不顺眼,但我第一次觉得看到他就非常高兴:“我又能看见了。”
莫利:“……啊?”
医疗组组长莫利同志表示很郁闷:刚失去一个病人很沮丧,正打算在第二个病人身上找回自信,结果刚进手术室,人自己痊愈了。
莫利反反复复给我检查了五十遍,确定我的眼睛毫无异状,便觉得自己被耍了:“你不是在玩我吧易风组长?”
我连忙赌咒发誓,如有半分虚假宁愿天打雷劈。事实上骗他的话我的确要天打雷劈,要知道莫利在维序者部队干了八百年,别看是医疗组,人家战斗力可是杠杠的,想碾死我只要动动小手指而已。
“你最好别挑战我们医疗组的权威,”莫利怀疑道,“不然就把你扒光光了做成标本,泡在我们的陈列室里喔。”
我立刻表示医疗组悬壶济世救死扶伤,医疗组的地位至高无上。赞美之词说了一堆,莫利的脸色终于好看了点,大发慈悲道:“既然好了就去工作吧,南半球没有尸体处理组,那个维序者的尸体交给你了。”
我赶紧收拾收拾往外跑,一刻都没耽误。
维序者部队在人界分南半球和北半球,其中前者规模比后者小很多。因为避免职能重复,北半球总部的组不会在南半球重复设置一个,所以那边是没有尸体处理组的。
当然一些基本设施两边都得有,比方说医疗组就分南部和北部,但组长都是莫利;特殊行动组也都有,组长都是南部的阿刢。
因为尸体处理组的特殊功能,本来是要两边都设置的,但这里边又有个特殊情况:尸体处理组保存着很多陈年的珍贵遗体,为了防腐都注入了一些活性成分;历任组长都要用自己的精神力压制它们,否则稍不注意就要诈尸。
之前南北部都有尸体处理组的时候,储智组长无法远距离压制南半球的遗体,导致人界出现了很多吸血鬼传说。亚当·克雷因此焦头烂额,跟南半球首领商量很久后终于达成共识,从此撤除了那边的尸体处理组分部。
历来维序者部队的传统是隔三差五就要诈尸一次,每诈尸一次组长就要做一次公开检讨。我深深觉得这种事情很丢人,站在食堂里对着大伙儿念检讨书什么的,简直没法想象储智组长会这么做。
这次殉职的是南半球参谋组一个混血人类维序者,去世时还很年轻,站在解剖台前的时候我还颇为唏嘘了一番。
如果不是维序者,也许他现在还在大学里享受美好的人生,而不是躺在这冰冷刺骨的解剖台上吧。
我戴上手套和眼镜,用刀割开他破碎的黑袍,转而交给尸体处理组其他组员进行分析。因为偷袭者身份未明,他的黑袍上可能存有对方攻击留下的细微物质,对南部调查组会有很大帮助。
他腹部呈破开状态,肺腑已经被强烈腐蚀,看上去真是惨不忍睹。我低头观察他的腑脏受伤情况,突然感觉到有些不对劲。
……哪里不对呢?
“您怎么了?”一个组员问。
“……没什么。”
可能是眼睛刚刚才复明,还有点不适吧。
我俯身摘下他的心脏,小心翼翼捧到盘子里;转身的时候我眼角突然瞥见什么,顿时一愣。
“组长?”
我挥手喝止了那个组员,大步上前抬起尸体的一侧肩膀。
那一瞬间我再次感到有桶冰水当头而下。
——【嗅】。
在尸体肩膀比较靠后的位置上端端正正刺着这个字,虽然血红的颜色已经淡到不见,但在灯光下还是清晰可辨。
一模一样……跟我肩膀上的视字刺青一模一样。
——这个被杀的维序者,竟然是神之嗅觉的继承人!
我双手都在微微发抖,这一刻终于意识到刚才是哪里不对:这具尸体腹部破开,满身鲜血,而我低头的时候竟然完全没有闻到血腥味!
我一把推开前来问询的组员,踉踉跄跄大步走出解剖室,随便开了个通往食堂的空间门。
鲤鱼厨师正指使手下清洗几颗尖叫不已的红色青菜,一看到我立刻哆嗦着往后缩。我没心思理它,大步上前把炉灶上的所有锅盖都扔了。
几个大锅分别烹煮着不同食材,各种五颜六色的翻腾着,一掀锅盖便冒出腾腾热气——而我什么都闻不到。
没有香味,没有血腥,也没有其他任何乱七八糟的食物味道。
什么气味都没有!
我在原地僵立半晌,才意识到自己是真正的失去了嗅觉。
2.
我等了一星期,直到确认自己的嗅觉是真的不回来了。
易天表现出了完全不符合他这个年龄的沉稳,安慰我说:“没了就没了,至少比失明好。想想看以后上公共厕所也不会闻到臭味,你应该感到庆幸呀。”
我很想抓着他说弟弟啊那你哥我以后吃饭也闻不到香味了啊,但想到人一十八岁少年,经过了一系列匪夷所思的离奇事件,还能这样镇定冷静的安慰我,也实在不能要求更多了,于是只好作罢。
医疗组组长莫利对我的症状一筹莫展。他在维序者部队干了这么多年,第一次遇到这么灵异的情况,在强行按住我灌了十八瓶自白剂确认我不是在耍人玩之后,他终于无可奈何的承认:“我治不好,要不你上天山找法则之神解决去吧。”
我松了口气,心说终于可以去上厕所了。
那具神之嗅觉继承人的尸体被保存起来,注射活性成分防腐之后它诈尸了二十多次,弄得尸体处理组人仰马翻。根据规定我起码要站在食堂里连续做一个月的公开检讨,这实在是愁死人,弄得我现在都尽量不在总部出现。
在家无所事事的日子里,我一直在想神之嗅觉的被杀和我嗅觉丧失之间的联系。根据亚当的描述,他发动咒神金雀火的时候我腑脏也有所感应,他性命垂危的时候我丧失了视觉,他一断气我双眼立刻就复明了。这事儿怎么想都不像是巧合。
然而现在做出结论还为时过早,根据我在维序者部队的经验,凡是牵扯到众神的事都无比曲折复杂、诡异离奇;这帮整天吃饱了撑着在天山相爱相杀的神(经病)们,他们之间随便一件小事都能扩展成一本狗血爆棚的悬疑小说。
为了论证我的想法,还需要一个至关重要的论据:嗅觉丧失的只是我,还是所有神之五感继承人。
我去找亚当·克雷求主意,结果一见水僵尸,他立刻问:“——检讨书呢?”
我:“……”
“脱光了作检讨的话一次就够了哦。”
我:“……”
有困难找亚当的我实在是太蠢了。
“尸体处理组几百年来都没出现过一个星期诈尸二十次的情况,你知道我那天晚上醒来上厕所,刚推门就看到一排僵尸直挺挺站在门后是什么感觉吗?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易风组长,虽然我也是僵尸,但我是水生的!”
“……有区别?”
“当然有!”亚当怒道,“陆生人类和水生人鱼能一样吗!”
所以你想说你是美男鱼吗!
我默然半晌,说:“亚当大人,我只想找您问问南部人类维序者的情况……我保证问完就去做检讨。”
亚当·克雷十分不爽的走到办公桌前坐下,动作之大甚至撞到了观赏鸟笼,笼子里的小翼龙瞬间吐出一团火。
“南部有上百个人类维序者,男女老少都有,大多集中在情报和参谋组,一些格外有天赋的都在特殊行动组。论平均实力比不上你和藏惟,但总体都很听话很好领导。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你潜台词是不是我和藏惟很不好听话很不好领导?
……这话要让藏惟听见了,总部明天就要掀起谋反的浪潮啊。
我摇摇头,问:“南部还有神之五感的人类维序者吗?”
“不清楚,这种事我们不可能知道。”
亚当顿了顿,声音嘶哑道:“想想你当时的情况吧,易风。你在北半球总部干了这么多年,多少人知道你拥有神之视觉?”
水僵尸这话其实说到点子上了——维序者部队成分复杂,所有成员来自不同种族,互相厮杀的事时有发生。为了最大程度保护自己,没人会把压箱底的绝招抖搂出来,平时都能藏多深藏多深。
比方说我跟藏惟这么熟了,却至今不知道他的绝招是什么。我只知道他很强,空中移动速度很快,但更多的他根本不会告诉我。
“你想知道其他五感者是不是也丧失了嗅觉?”亚当摇头道:“别想了,问不出来的。”
“……”
“丧失嗅觉意味着从此对嗅觉系幻术毫无抵抗力,放在谁身上都是个致命的弱点。即使他们发现自己身体出现了异常,也只会牢牢掩盖这个秘密。”
我心里一沉,半晌问:“您认为会不会有人在专门针对‘神之五感’?”
亚当沙哑道:“我认为这根本不是个问题。”
我们久久对视着,阴暗的办公室深处传来声声水滴,翼龙在我们头顶发出轻轻的嘶鸣,不时对空气喷出一团火苗。
水僵尸上半边脸都隐藏在黑暗里,我只看见它嘴角微微的寒芒,那是獠牙反射出的光。
突然门咚咚敲了两下,紧接着被推开了。一个身高三米的调查组维序者带着白骨面具,手上捧着一根银色羽箭:“亚当大人,您要的东西。”
亚当起身接过羽箭,对我晃了晃:
“杀死神之嗅觉的凶器。”
调查维序者欠了欠身,缓慢退下。它实在太像移动的小山,每走一步地板就轰!的微微晃动一下。
“这段时间我一直致力于调查谁杀了神之嗅觉,很可惜一无所获。调查组告诉我说是皇白妖,但我不这么认为。”
我也向那根银色长箭望去,只见它尾羽雪白,流光溢彩,仿佛发出如水般流动的微芒——典型的皇白妖特产。
“皇白妖,”亚当缓缓道,“一个自身难保的种族,四面楚歌,濒临灭绝,怎么可能还有余力去招惹维序者?”
他挥手在办公室里开了道空间门,向我招了招手:“过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哪里?”
“追风山谷,”亚当说,“皇白妖聚居地。”
追风山谷是储智族遗址之一。
不论来多少次,我都无法适应魔界诡异的气候和阴霾的天空。阳光在这里是根本不可能见到的东西,天空终年泛着铁锈一般的黑,让人一看就心情压抑。
追风山谷已经完全荒芜了,当年被储智桀屿焚毁的建筑七零八落,仿佛焦黑的木桩一般遍布整片原野。远处铁树虬结的枝干直插天空,仿佛无数坚硬的手臂,我一下就联想起某些造型独特的印象派画作。
那些千年老树上缀着很多草团,是皇白妖的巢。
我正极目远眺,突然一根长箭骤然而至,擦着亚当的脸“夺!”一声重重插进地面,溅起半人高的泥土。
“维序者?”
我一回头,不远处的山涧中飞着几只成年皇白妖,视线毫无例外都带着巨大的敌意。
“各位下午好,”亚当·克雷摸摸脸,淡定道:“我想找一下天空王者杀手团的艾达……请问他在家吗?”
这话口气跟说“美人儿们吃了吗?”没什么不同,我很奇怪皇白妖为什么没立刻冲过来狠狠扇他一翅膀。
“我是艾达,”一个格外清亮的声音回答,“你有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