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常叁思
杜含章觉得自己的危机意识应该不至于这么差,连被低等的鬼物跟上了都察觉不到,不过他嘴上还是说:“有可……”
“能”字没出口,他突然又停了下来,因为视线不经意看到了余亦勤颈侧的烧伤,发现它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小点扩散成了硬币大小的块,并且颜色也从青转紫,乍一看像是人类的淤伤。
可鬼身上又不流血,怎么会产生紫色的淤伤?
这念头让杜含章目光一凝,陡然察觉到了不对劲,他凑过去,离得近了,居然在那些紫块上看到了若有似无的火焰。
余亦勤在跟他聊跟踪,见他说到一半,突然盯着自己身上过来了,正纳闷,就听他问道:“余亦勤,你脖子上溅到的看门人火,好像还在烧。”
他不说,被火撩到这件事,在满世界找秃鹫的余亦勤这里,仿佛就过去了好几年。
此刻闻言,余亦勤愣了一下才侧了下身,对着后视镜看了下颈侧,还真看到了几丛焰苗。
不过它并不是时刻都在,烧得十分隐蔽,只有持续盯着伤口看,才能间或瞥到一眼。
杜含章盯着他的锁骨,还真不是耍流氓,因为他锁骨的凹里也有个淤块,看门人的火正好烧到了那里。
传说这个位置生得好,能让人看出性感的韵味,但杜含章大概是仙修久了,有点清心寡欲,只看出对方有点瘦了。
他没有察觉,那火烧着应该就没什么明显的痛觉,杜含章受这个焰火提点,脑中灵光一闪,突然想到了一个可能。
“你说这两只山鬼,有没有可能是通过这个火焰找到你的?”
余亦勤抹了把脖子,那种火焰却恍若不存在似的拂不灭,反正也不疼,他就暂时抛在了一边,专注到了话题上。
在见识了那个纵火花之后,余亦勤感觉这种可能应该是有的,既然魔焰都智能到可以筛选游客了,那么和同宗的老乡产生一点感应,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他点了下头,附和道:“有可能。”
杜含章:“如果是这样,那这火得赶紧灭了,不然你的行踪对它们来说基本就是透明的。”
这几天以来,余亦勤已经感觉到了他的博学,不懂就问地说:“这个火怎么能灭?你知道吗?”
杜含章这回真不清楚了,因为书里没记,他说:“你到分局或者是妖联所去问问吧,他们寿命长,也许知道灭火的法子。”
虽然没有得到答案,余亦勤仍然谢过了他,接着将两只失去反抗能力的山鬼扔到后座上,和杜含章重新上了路。
这次两人都有了经验,杜含章往车饰上贴了个木简,这是一个过滤符,让鬼这种灵体看不到这辆车。
他贴木简的时候,余亦勤因为不知道作用,默默地瞥了一眼,这次终于注意到了他的挂件和别人不太一样。
不是金属、陶瓷、玉或水晶之类的东西,而是一个成人手指长的木雕人偶。
那人偶身上的刀工很细,连长袍上的衣褶都雕了出来,虽然长发如瀑,还编了些结珠石的小辫子,但看得出是一个高个的男性,他手上拿着把草藤状的东西,脸上带着个古怪的面具。
那面具虽小,还不到一元的硬币大,但轮廓清晰,看得出五官都是夸张的线条,眼洞狭长,嘴角上扬,透着一种人兽杂糅的神秘感。
余亦勤乍一眼看清这个面具,脑子里突然“嗡”了一下,意识深处没有记忆浮起来,心里却多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个,”他在这种陌生的感触里坐起来,指着那个摇晃的挂件,难得好奇心起地说,“是什么?巫傩吗?”
杜含章忙着汇车,本来在看外面,骤然听见这句,心里针扎似的短暂地刺痛了一下。
他发现余亦勤话不多,但总是能问道点子上。
虽然很像,也是异族,也有很多奇怪的风俗,但余雪慵不是巫傩,他是矜孤族的古旃,古旃在他们的语言里,是守护神的意思。
他是矜孤的守护神,而矜孤据说是重黎绝地天通之后,唯一留守在人间的神脉。
不过这个所谓的神脉,已经在一千年前的封魔大战里因为投魔,而被人间的帝王联袂妖鬼两族,共同赶尽杀绝了。
每次想起余雪慵,杜含章的心情就十分复杂。
这人辜负了他的信任,也取走了他的命,杜含章心里恨他,但又头发丝都找不到一根。
和妖、魔一样,神脉死后,历来没有入幽都的记录,杜含章根本不知道,他要找的人是生是死,以及又该到哪里去找,所以死亡对有些恶人来说,还真是个一了百了的好办法。
可几百年过去了,古河道干涸,卫星上天,人们去繁从简,生活方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杜含章还是没能忘记他。
他记忆开始里的余雪慵是个沉默而温柔的人,只有结局让人失望。
巫傩好歹是个有褒有贬的职业,而余雪慵只有叛徒的骂名。
杜含章垂眼笑了笑,遮住了眼里闪过的悲哀:“不是巫傩,是……”
他也不知道它是什么?也许是个特别道貌岸然的骗子吧。
就在杜含章踌躇着该怎么给他的故人下定论的时候,手机突然响了,来电人是陆辰。
“劲爆消息预警啊,”陆辰没头没脑地在那边说,“我来拜武山追个僵尸,你猜我们发现了什么?”
杜含章又没有千里眼:“别卖关子了,直接说吧。”
“一个殉葬坑,里头的人骸骨目测不下百具,而且很关键的一点,这些骸骨没有例外,全都是头身分离的,你说这个坑,会不会是那个地妖的孕化地?”
第14章 灵帝墓
杜含章在开车,打电话用的是外放。
余亦勤听见“地妖”,注意力立刻从人偶身上移走,留神听起了通话内容。
“单就头身分离这一点,确定不下来吧?”杜含章说,“这种类型的葬坑在全国范围内并不少见,而且妖物具有流动性,她也可能是外地过来的。”
“不过你要是捉住了她,当着她的面将骸骨殓走,她要是特别激动,那这里应该就是她的家了。”
原理和屋主面对野蛮拆迁的时候反应是一个道理。
陆辰:“我知道,只是随便关联一下,要跟你说的不是这个。”
那边乱哄哄的,杜含章听不清是在闹什么,说:“你要说的是什么?”
陆辰话锋突变道:“问你过不过来考古。”
会用符,是顾问,是稀奇古怪事物的行家,这会儿又有人请他去考古了,不过余亦勤适应力一流,已经见怪不怪了,而且他也不会嫉妒别人有才而他没有,就当旁边坐的是个全才。
“全才”其实没那么全能,闻言也有点不理解:“我一环境顾问考什么古?考古你不应该去找文物局吗?”
“找了的,就是听文物局的领导说这儿可能有个灵帝时期的墓,才专门跟你说的,”陆辰顶着挨批的风险小声道,“你不是一直在找这个墓吗?”
这话一出,余亦勤和杜含章的眼神陡然都变了。
历史上有不少灵帝,但他们不约而同,关注的对象都是一个,就是厉朝的倒数第二位君主厉灵帝。
古谥法里有云,不勤成名,好祭神怪曰灵,史书里记载的灵帝贺兰柯正好符合。
史书上称,贺兰柯一意孤行,力排众议地废除了儒释道,盲目尊崇矜孤异族,挑起诛魔战役,也就是以惨烈著称的“酉阳之战”,导致天下生灵涂炭。
要不是人间的史书都是后人所修,而改朝的新帝祈仁宗段盈是他的契亲,贺兰柯的谥号可能会更差,被追封成“炀”也说不定。
余亦勤并不纠结谥号的好坏,他在意的点在于秃鹫接受到的记忆传承,正好就断在了那场大战的中途。
淳愚也就是他们的族长在酉阳城里失踪,很快他的共命鸟也出现了濒死的迹象,这说明共命人也已经离死不远。
不久,前任的共命鸟果然死了,可它死前却又生出了一枚卵,卵孵化出来就是如今的古春晓。
然后传承既然没断,那么族长也就还在,只是还是不是原来的那个值得商榷。
余亦勤并不记得这些,因为在秃鹫孵化之前的三百多年,他一直都躺在厉朝都城济武的护城河底,和淤泥以及软泥下的水草和白骨为伍。
是谁将他丢进的河里?他又为什么神奇地没有被淹死或者泡烂?
这些和灵王墓一样,都是未解之谜,只是灵王墓举世瞩目,而他没人关注。
古春晓在水里破壳,毛都没长齐,差点就淹死了,她出水以后在岸边的树上蹲了几年,直到狗屎运爆棚地捡了颗妖丹化形,才将余亦勤从水里拖出来,磕磕绊绊地守了五十年,然后他才睁开眼睛。
是古春晓告诉的他,他是谁,来自哪里,他们又要往哪里去。
如果淳愚还活着,他们就去找他,如果他死了,就去找他的继承人,共命鸟天生有追随共命人的本能,而余亦勤去哪里都无所谓。
但是提起淳愚这个人的时候,他心里确实会有一种牵挂的感觉,淳愚应该是他的故人,就是不知道是不是梦里的那个。
要是古春晓在,余亦勤或许还可以问问她,只是她目前下落不明,不过即使在家,她很大可能也不知道。
作为矜孤族的活“史书”,秃鹫那颗杏仁大的脑子里装着几千年的变迁,沧海巨变都只能留下寥寥数笔,余亦勤更是沧海一粟。
甚至因为传承仓促,兼而还有三百年的断层,她连他的名字都没记下来,对他的印象就像早期的史书里的后宫和部分大臣,只有一个称呼,知道他是古旃,是他们族里战斗力最强的人,并且她自己,也没有得到共命人给的名字。
所以重新入世的时候,余亦勤给她和自己都取了新的名字。
它明明是只秃鹫,却喜欢咕咕咕地叫,也喜欢睡懒觉,就叫古春晓。
然后他自己因为旧迹难寻,只有身上揣着本泡得不成样子的书,书名和内容早都糊了,剩下序里还有几个勉强能看出轮廓的小楷,就挑了三个相对来说最清晰的字,随便凑了一个名字。
余自生来愚亦钝,唯事异者勉称勤……
这些字写得还挺好看,瘦硬有神,极具筋骨,大意是我这个人生来愚钝,只在稀奇古怪的事上还能勤快一点。
余亦勤确定不是自己写的,他没有记忆也会写字,但风格跟这个完全不同,而且他对“异者”也没兴趣。
后来有了互联网,余亦勤去查过关键词,不过没有搜到过重合的字句,只能猜它是卷手写的孤本,笔者佚名,和无数曾经存在过的事物一样,完完全全地消失了。
由于世间万物太多,失传是一件不可避免的事,余亦勤什么也没找到,心里多少有点遗憾。
从书到人,世上的事物这么多,跟他有渊源的却实在没几个。
不过提起“异者”,杜含章倒像是对这些比较精通……余亦勤漫无边际地想道:等到以后腾出空了,他要是还记得,就去问问这个人。
——
旁边的杜含章还不知道自己在余亦勤心里已经成了一个博学多才的人,一门心思都在电话上面。
他确实是在找这个墓,因为正史上没记录,而偏史和野史上都有说,厉灵帝生葬了矜孤全族,借以报复他们对自己的背叛。
杜含章找不到余雪慵,有一个猜想就是他可能在贺兰柯的墓中,又或者墓志铭上会有线索,可灵帝墓的位置一直是一个谜。
厉朝享国四百零七年,共历三十帝,陵墓群全都集中当年都城以西的扇面区域上,厉灵帝的安陵也在当中,但安陵只是一个空墓,里头空有陪葬物,却没有帝王骨。
对此考古界有诸多猜测,参考史书参考风水,预估过几个灵帝墓的选址,不过陆辰现在所在的拜武山不在其中。
拜武山并不是传统的风水宝地,这座山里妖气浓郁,魅鬼横行,要是有大墓,早该被翻空了。
可文物局也不至于这么没谱,杜含章问道:“这么说的依据是什么?”
陆辰说的犹犹豫豫:“专家说,坑里发现的那个什么旗子,还有一个叫三什么佩的印章,都是灵帝时期特有的东西。”
杜含章目光一动,抿嘴道:“是不是苍鸾旗和三兵佩?”
“对!”陆辰再听见就想起来了,纳闷道,“你怎么这么清楚?”
这些他不清楚才是怪事,虽然活了这么久,可他这一生的起点,恰恰是动荡的灵帝时代。
记忆里的狼烟离他已经无限遥远,如今杜含章待在太平里的一隅,每每回望过去,都陌生得仿佛那是别人的人生。
那时他的故乡棹兴城,还没有被水沉埋,他的性格跟现在不大一样,名字也不是在用的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