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常叁思
杜含章感觉他之前也不像是装的样子,信了一半:“就当你是后来想起来的,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余亦勤其实不清楚自己这样算不算是认出他了,但还是说:“在魔道里面,无峥叫你的时候。”
那会儿兵荒马乱的,杜含章现在回想,居然事无巨细的都记得,他说:“那会儿就想起来了,后来还敢把头给我抱着,不怕我一下给你扭断了吗?”
“当时没想那么多。”余亦勤在他纠缠下,被迫想起那一幕,骤然从中回味出了一种被保护的感觉。
这让他笑了一下,心情突然有点愉悦:“而且你要是想害我,其实根本不用抱我的头,站在原地冷眼旁观就行了。”
可是他没有……甚至包括刚刚掐脖子那阵也是,空气里根本没什么杀气。
杜含章看他还有脸笑,言下似乎还透着一种“你明明关心我”的潜台词,两边的太阳穴登时一阵抽动。
就因为问题出在自己身上,所以杜含章才觉得无处着手,他的行为和思维一直在搞内斗。
不过人都爱惜自己,可以不限次数的原谅自己,但余亦勤一个仇人,就不要这么有恃无恐了吧?
“你别误会,”杜含章笑了笑,是个皮笑肉不笑的感觉,“我是怕你死在那里,逃了我的债。”
余亦勤收了笑意,目光看进他眼里说:“我欠了你什么?”
他问的很平和,用意其实也真诚,他是“看见”自己捅了方崭,但是后来呢?
“欠我什么?”杜含章盯了他片刻,心里失望又心寒,“你刚不是想起来了吗?还是一听说要你还债,你就又失忆了?”
余亦勤发现他好像误会了,连忙说:“没有,我知道你是谁,但其他的事我还没想起来。”
杜含章怀疑地看了他半晌,接着站起来,走过去停在了他面前。
余亦勤仰着头,视线不闪不避,态度上有种磊落的感觉。
“那我告诉你,”杜含章说着蹲下来,和他脸对脸地说,“你欠我一条命,和一些说法。”
余亦勤下意识想说对不起,但又觉得对方未必需要,沉默了几秒后说:“什么说法?”
“你还挺会避重就轻的,”杜含章哂笑道,“命呢,你怎么不问?”
余亦勤气管里像是塞了团棉花,胸口憋闷地移开了视线,声音也有点闷:“这个我记得。”
他不想提那一段,一想心里就翻腾,杜含章却不依不饶,拉着他的左手往自己胸膛上贴。
余亦勤手腕上一暖,愣了一下,指尖接着就被捉住拉开了。
杜含章拿小拇指挑掉了纽扣,笔挺的衬衫豁了个大口,他扯着余亦勤的手指钻进去,一把摁在了那道遗留了一千年的伤疤上,强行带着他的手指移动,让他感受。
“你记得什么?”他淡漠地说,“是这个吗?”
指腹下面是一条凸起的瘢痕,和记忆里长戟捅伤的位置吻合。
余亦勤的手指和心脏同时抖了一下,脑海里一瞬间全是回音。
尸体也可以……可以……可以……
他摸到电闸似的想抽手,但杜含章手劲实在不小,捏得他手骨都变了形。
余亦勤左右抽不掉,索性将心一横,回了声语气有点重的“是”,接着垂眼去打量这个伤口。
它落在胸口略偏左的位置,皮肉下面应该就是心脏,在当年没有胸外手术的条件下,捅心就是一个死。
可杜含章还活着,而且这道伤口上,还奇异地系了一条魂线。
在魂线的末端,故总谁也不帮,正坐在地上懵懂地看热闹。在它眼里,这场面跟菜鸡互啄没什么区别,都是两个活物,撕扯个半天还在抱团。
余亦勤拿食指从伤口和魂线上一同拂过,心里是一个纯正的问号。
无峥说这小猴子是他的半边魂魄,他自己有感应,应该错不了,但问题是他的魂魄怎么会跑到杜含章身上来?
他正在想,杜含章被他挠得有点痒,心里十分异样,鉴于他也看了挺长时间,该看的不该看的都该看完了,杜含章说:“您看够了吗?”
让看的是他,不让看的也是他,一股事儿爹的做派,好在余亦勤不爱吐槽,只是点了下头。
杜含章见状,拉着他的手移开了,但出于提防他跑路的考虑没有松开,仍然拽着,边理衬衫边说:“你失忆了,但我也会不占你的便宜,我们白纸黑字,一样一样地说清楚。我说这道伤是你留的,你认不认?”
“认。”余亦勤也不敷衍,只是觉得说话就说话,拉什么手。
不过他还没表达,杜含章就似笑非笑地说:“我说是你杀了我,你认不认?”
余亦勤觉得哪里不对,但没反应过来,迟疑了一下,有点认不出口,改成点了下头。
杜含章收了笑意,面无表情地看了他半晌,轻声说:“那我要你偿命,你愿意吗?”
余亦勤心里一恸,突然如鲠在喉,不过很快他抿了下嘴角:“不愿意。”
他还没有那么天真,去为了一段模糊不清的过往自裁。
杜含章挑了下眉:“你我都不算是现代人,按照当年的律法,杀人者偿命,怎么,你想赖我的账?”
“没有,”余亦勤后知后觉地说,“只是不管按照哪一年的律法,你的命都还在,让我偿什么命?”
“你不肯偿命,那这又是什么?”杜含章单手抄起故总,将它放到了两人的腿中间,“你告诉我,为什么你的半道魂魄,会在我身上?”
余亦勤心里的疑惑不比他少,摸了下故总的头说:“……我也不知道。”
杜含章:“是不知道,还是不想说?”
余亦勤无奈地看着他:“真不知道,忘了。”
杜含章:“那为什么无峥会知道?”
余亦勤心说我怎么知道:“你可以去问他。”
接着杜含章问了很多问题,你为什么要开城门?为什么要投降?捅伤我之后去了哪里?矜孤族又是怎么没的?魂魄我又该怎么还给你?
余亦勤十个有九个答不上来,甚至连自己手腕上那圈纹路都扯不明白,只知道它在消失状态下自己下手就没什么轻重,很容易误伤到人。
杜含章感觉他的人虽然找到了,但好像跟找到块泥巴没两样,不知道是不是缺魂的后遗症。
可人总归和泥巴有区别,他会抬杠,还会拿非常隐蔽的眼神斜人,杜含章虽然不能说是喜悦,但是心里是踏实的。
至于那些藏在黑暗里的谜团,这下没办法,余亦勤答不上来,杜含章只能跟他一起去找。
这造成半小时后,两人因为问答环节矛盾重重,而让气氛陷入了又一次的沉默之中。余亦勤打算回家睡觉,却发现杜含章遛着他的猴子,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余亦勤忽视不掉地说:“你跟着我干什么?”
杜含章指了下故总,将责任甩得干干净净:“别问我,问它,是它要跟着你。”
可余亦勤能跟一只奶猴子说什么?而且这还是货真价实的、发自灵魂的追随。
余亦勤觉得杜含章可能是怕他跑路,虽然他不会,但别人的思想不是他能控制的,所以杜含章要是闲的没事,想跟就跟吧。
反正他估计也跟不了几天,毕竟老账要算,可日子也是要过的……余亦勤这么想道。
第30章 一年蓬
事实很快证明, 这道灵魂的追随比较塑料,两人前后脚从楼上下来, 还没出院门, 故总就猫回了杜含章的心口。
它是一个低调的灵体, 没事绝不刷存在感, 也不爱被人当猴子看,虽然它就是个猴子。
余亦勤看见了, 但他是个厚道人, 惯常不会扫别人的面子, 瞥了一眼就过去了。
杜含章本来准备开车, 无奈余亦勤走的飞快,喊他等一下他还振振有词。
“灵魂的追随没有告诉你, 现在我打算出门打出租吗?”
这还真没有,因为要跟着他的东西根本不是故总, 而是杜含章本人, 但这不能跟余亦勤说, 说了灵魂的追随就变味了。
“告诉了, 但我没听。”杜含章假笑了一声, 扯着他就往车库里走,“我是债主,凭什么听你灵魂的?”
余亦勤被他拖了两步, 潜意识里觉得幼稚,可嘴上又没过脑似的在说:“一样的道理, 我也不用听你的。”
欠的是债,又不是人身自由。
杜含章拉着他路过了一丛月季和郁金香,有点无语:“你也没听啊。而且我又没让你去维护世界和平,只是让你坐个车而已,你有必要这么如临大敌的吗?”
余亦勤闻到花香,垂眼看见碗大的月季连绵成片,带着鲜血的色泽,勾得他霎时就想起了杜含章躺在车轮下的那一幕,这让他突然就不想跟杜含章争了。
他看了下对方的背影,默默合上了杜含章的步数:“我没有如临大敌。”
之前在空气里拉直的手腕垂落了一点,变成了一个角度虽然大,但不再蕴含拉扯的V字。
杜含章察觉到这点变化,回头瞥了他一眼:“既然没有为什么还要打出租?”
余亦勤跟他对视了一会儿,干脆说了实话:“因为我现在有点……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来对你。”
哪有捅了刀子又去蹭人顺风车的道理?杜含章的态度也让余亦勤云里雾里。
刚刚还让他偿命来着,现在又好像心情不错,愿意给他当司机了,标准十分的难以捉摸,让人觉得分裂。
可实际上杜含章只是跟他一样,正在事实和感情的矛盾里摇摆。
院子里氤氲开一阵静谧,杜含章回望着他,半晌才默默地叹了口气,回过头说:“不知道就先按照那些不齐全的前情提要愧疚起来,对我谦让一点。”
这是债主派的任务,本来应该严肃一点,可余亦勤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点好笑。
这又不是在拍韩剧,剧本都不全演什么戏?
余亦勤没打算盲目愧疚,杜含章让他坐副驾,他也不谦让,一低头就钻进了后座。
杜含章老拿意味深长的眼神瞟他,这让余亦勤觉得不太自在。同时他也忍不住,一个不注意就会去观察杜含章,看这人的脸,留意他的表情,然后在心里愁他想不起来的前尘往事。
这种状态非常古怪,注意力一下就散乱了,余亦勤不喜欢这样,所以他坐到了杜含章正后面,坐好后他往车窗上一靠,就见车窗外面的条形花坛里,开了一大片白瓣黄蕊的素色小花。
这是路边随处可见的野菊花,又叫一年蓬,是去年杜含章随手在郊外铲回来种下的。
当初栽下的时候,他怎么也没想到,来年花又开的时节,他会和故人重逢,更没想到气氛会这么别扭。
朋友不是朋友,敌人又不像敌人。
可沉默下去也不像话,杜含章驱车上路,开出小区的时候看见路边的西瓜摊,从吃想到饿,话题自然而然地来了,他说:“你之前昏迷,你妹妹说你是饿晕了,你是没吃饭,还是没钱吃饭?”
余亦勤再怎么差也不至于混不到温饱,他说:“没吃。”
杜含章瞥了眼后视镜,看见他躺靠在后面,一副困顿的样子:“为什么不吃?”
余亦勤坐车本来就爱犯困,杜含章的车位又挺宽敞的,他陷在坐垫里,困意不要钱地往眼皮上堆,人也没那么戒备了。
他其实是不想吃,觉得挺残忍的,他心里抵触,不过他没跟杜含章说那么多,只轻声说:“忘了。”
杜含章觉得这日子过得也太修仙了:“饥饿感也能忘记?”
余亦勤打了个哈欠,抬手掩了下口鼻:“可以,我感觉比较迟钝。”
他一抬手,杜含章登时又看见了他腕子上的圈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