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常叁思
余亦勤离得近,看得自然更清楚,牢房狭小,他退了几步,将灵气灌进戟杆再引到戟头上,接着猛地抡起来再拍下去,那动作大的吓了陆辰一跳,生怕他一个不慎,就连人带茧地将犯人砍成了两截。
灰色的焰苗在枪头上爆开,急速下落的长戟上风声呼啸,眨眼就离茧皮不过寸许。
牢房里霎时危机四溢,然而就在这时,韩华平突然短促地惊叫了一声,下一瞬,弥漫的黑气从离长戟最远的茧皮那段逃逸出来,四散在了空气里。
魔族的制约解除之后,蛛网就成了寻常小妖的把戏,余亦勤持戟挑破了它,人茧随之像是泄了气的气球,蛛网坍落下去,缝隙里露出了一张满是褶皱的脸。
它属于韩华平,一个遥远年代里的守墓人的后代,同时也是现代社会里,一个老无所依的老头。
陆辰和杜含章很快上来,将这个老头从茧里带了出来。
韩华平在茧里待了这么多天,没吃没喝没拉没撒,精神居然还不错,连光都不畏惧。
陆陶好奇地在左右探头探脑,见那张蛛网里干净整洁,被自然科学熏陶过的脑子里登时怎么也想不明白,这种违背正常生理活动的现象到底是怎么实现的。
离开监禁室之后,韩华平被半扶半架地送向了审讯室,余亦勤和杜含章在楼梯口和陆辰分了道,下楼取车,很快带着古春晓和陆陶,汇入了城市里早间的车流。
——
再见段君秀,他还是戴着那副墨镜,独自站在余亦勤的店门对着的樟树下面,身高在街头有点鹤立鸡群的味道。
“我们主任,那个就是,”古春晓拿手指着,对陆陶说,“帅不帅?”
“帅。”陆陶从不吝惜夸张,一边打量一边评价,“你们主任挺潮啊,来这种老掉牙的巷子里都还要戴个墨镜。”
古春晓本来想舔狗性地维护一句,但转念一想,又说:“他昨天晚上也戴了墨镜的,杜含章,你跟杨午不是挺熟的吗,你知道我们主任这是什么癖好吗?”
杨午平时嘴里不是奶粉就是尿不湿,其他的消息约等于没有,杜含章说:“不清楚。”
古春晓瘪了下嘴,推了下陆陶,让他先下车。
一行人从车里出来,段君秀立刻发现了他们,隔着马路对他们挥了下手,接着双方很快在余亦勤的家里坐定,因为店里太小,坐不下这么多人。
当然他的家也不大,光线还黑,比起谈事,更像一个搞什么密谋的场所。
好在段君秀不挑剔,开门见山地说:“你有空吗?有的话能不能跟我走一趟第七峰。”
余亦勤原本就有这个倾向,闻言却没有立刻答应,而是问道:“为什么非得要我去?你是建墓者的后人,你打不开那个墓吗?”
“我打不开。”段君秀有点无奈,“墓室不像密室,还会留个方便进出的门,当年我养父建这个墓的目的,就是希望灵帝能永远长眠。”
“我这么说可能有点冒昧,”杜含章插话说,“但你带头去打开墓室,不是违背了文帝的初衷吗?”
段君秀的眼神被掩盖了,但是神情很坦荡:“可能是吧,不过时移世易,他想给朋友一份清净,可我也有我的立场,拜武山是我们妖族的聚居地,却天天被某些阴谋家来来去去,这种状况我不能容忍。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墓里有我想要的东西。”
余亦勤没想到他这么直接,有点意外:“什么东西?”
“借一步说话吧。”段君秀话音未落,无数树根突然从他的皮鞋底下蜿蜒出来,交错编织的速度快如羽箭,眨眼就在屋里造出了一个异形鸟巢似的闭合区域。
古春晓被这个突发状况惊到,等回过神,就见屋里除了那个“鸟巢”,就只剩陆陶和自己了。
她“喂”了一声,树根里头却没有回应,感情是妖联主任搞小群体,将她和陆陶给屏蔽了。古春晓十分郁闷,踢了一脚那些树根,心里全是问号,凭什么?
同一时间,在树根内部,虽然是个密闭空间,但光线和空气一派如常。
余亦勤和杜含章也有相似的困惑,两人对视了一眼,默认还是杜含章负责代言,他说:“段主任是有什么话,不方便公开说吗?”
“是不太方便。”段君秀说着摘了墨镜,“你们两个都是我父亲的旧识,也是当年的受害人,我可以相信你们,但你们的朋友不行,所以不好意思,我们得私聊几句。”
墨镜一碰到他的手,倏地变成了两片黄色的银杏叶,然后余亦勤和杜含章在他右边的颧骨上,看到了一块树瘤似的皮肤。
它从段君秀脸上凸鼓出来,颜色暗红、纹路盘曲,不止是看着,事实上也和原生的树瘤一模一样,很有些折损他的颜值。
这要是让古春晓看见了,铁定少不了一顿唏嘘,然而坐在对面的是两个男人,余亦勤奇怪道:“你脸上怎么了?”
堂堂妖界的顶峰人物,用脚想也不至于连个完整的人形都化不出来,这块皮肤一定大有讲究。
果不其然,段君秀说:“这是我化形的时候留下的一块疤,和墓里我要的那个东西有关。”
杜含章接话:“你要的东西是什么?”
“一块石头。”段君秀比划了一下,双手之间拉出了三四十厘米的间隙,“差不多这么宽,是我本体根下埋着的一个老物件。”
没头没脑的话就是难以听懂,余亦勤问道:“它对你有什么用处,是,能治好你脸上的疤吗?”
“我还不至于这么在意我脸上有没有疤。”段君秀笑了一阵,又正色起来,“我是今早和沙站长通完电话,他说了你的情况。”
段君秀看向杜含章:“他说你曾经得到过一片刻着奇异符号的龙骨,可能就是因此有了能抵抗魔化的能力,我一想,忽然觉得我也有可能是接触过同样的东西,所以才当上的妖联主任。”
其实他挺懒的,不喜欢修炼,也没怎么修炼,段君秀以前以为他的实力是天生的,早上被沙安的电话一点,才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杜含章反应很快,立刻问道:“为什么这么说?是……你要找的那个老物件上面,也有相似的符号吗?”
段君秀:“有。”
余亦勤:“它是什么样的?你还记得吗?”
“不太记得了,”段君秀说,“要不是看见沙站长给我复印件,我到现在可能都还留意不到它,所以当初就更忽视了,我只剩一点模糊的印象,好像是这样。”
说着他人没动,一根树枝却从“鸟巢”内壁上延伸过来,在空中自行弯曲折绕,“画”出了几个符号性很强,但又不像文字的图样。
“不过我的记性可能有差,”段君秀说,“你们将就看看。”
杜含章端详了几秒,觉得它们的章法和龙骨上的确实有些相似:“你那块石头,为什么会在墓里?”
“这个就有点说来话长了。”段君秀提了下他的过去。
一千年前,他还是生在山坡边上的一棵普通的银杏,隐约有点灵识,但关窍没通,只能略微感知天气和四季,却没有思想和自我意识。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改元后的第二年,山里连续半月暴雨不断,山洪猛烈地冲刷下来,将他的本体连根拔起了,树根下面的石块跟着也露了出来,随着山洪一起被冲到了村庄附近。
“那时贺兰柯刚驾崩三个月,我养父还在四处搜查那个尾随者,画有那只鼎的榜文也贴遍了关内,市井里的百姓无人不知,新皇在重金悬赏有类似特征的人。”
“受利益驱使,民间出现了不少投机者,他们有的伪造铜鼎,有人牵强附会,那块石头大概属于后者,被人从我的树根上砍下来,送到了当地的州府之中。”
他脸上的疤就是这么来的。
段君秀继续说:“在它被拿走的当天夜里,我就有了人形,不过当时什么都不懂,凭着一种莫名其妙的直觉去了济武城,遇到了我的养父段盈。”
“当时那块石头和其他被搜罗起来的东西,都堆在济武城的积山阁里,我跑去皇城里当盗贼,养父见我年纪小,也不像是在装傻,就将我留在了身边。”
“后来他因为调查无疾而终,将一应事物封进了灵王墓中,我其实不是守陵人,但我养父过世之后,我就没怎么离开过第七峰,一直住在陵墓附近。”
“如今我回头去想,我所追着的那种‘直觉’,也许就来自于那块石头上的符号,它们很神秘,而且好像具有某种力量。”
它们能孕化一个大妖,能让一个人族存活千年,到了那个幕后者的手中,又能发挥出什么作用?然后除了目前发现的这三种,世上还有没有其他的符号?
面对这些疑问,三人只能摇头以对,而目前唯一的调查缺口十分明显,只有那个开到一半的灵王墓。
事不宜迟,余亦勤决定立刻就去,段君秀乐见其成,连术法都没撤,直接移换空间,将三人从市里转移到了墓坑边缘。
树根外围的古春晓和陆陶并不知情,还在外面吹鼻子瞪眼地吐槽。
——
山顶湖这边,余亦勤一落地,就见杨午和他的猫妖同事正领着一票小妖等在这里。
打招呼的声音霎时此起彼伏,段君秀温和地点了下头,在别人看来却有些冷淡。
迅速重游旧地,余亦勤和杜含章四下打量,发现湖里已经不是他们离开时的样子了,水从坑沿的土层里渗出来,在余亦勤之前躺的泥土上积出了一层脚踝深的水。
泥台还伫立在湖中央,九宫八卦也仍然拓在它周围,不过因为失去了灵气赋予的荧光,显出了一种灰扑扑的迹象。
这里俨然也来过新的访客,因为地上有一些活物溜鳅的痕迹,以及一些黑乎乎的碎片。
杜含章指着它们问道:“段主任,这是什么?”
“早上4点半的时候,有3只山鬼来过一趟,估计是想开墓门,我就在附近,原本打算捉下来问一问,结果三只全自爆了。”段君秀无奈地笑道,“我自认反应不慢,却愣是没拦住。”
余亦勤猜测说:“它们应该是被人动过手脚,就像以前养的那种死士。”
“不过这个动向也可以说明,”杜含章哂笑道,“这个墓里一定有那个阴谋家想要的东西。”
另外两人没有疑义,余亦勤率先跳进了坑里,他习惯了现代的生活,能不动用灵力的时候就不用,“噗通”一下踩进水里,插秧似的往泥台那边淌去。
杜含章是个随大溜的性格,跟他一起淌起了水。于是一行三人,只有段君秀一个人在水上漂移。
到了地方,余亦勤召出长戟,将它插进了之前留下的孔隙中,接着按照段君秀的提示,旋转提拉,下方跟着传来卡扣的动静,很快三人脚下轰隆一震,都感觉到自己在轻微的平移。
与此同时,水下逐渐出现了一条加深扩宽的裂缝,水落下去,扰得水面上旋涡不断。
三人眼见着缝隙越来越宽,居然是两道水平放置的巨大青铜门,至于更下方展露的则是一角飞檐。
段君秀跟杨午交代完让他固守上面的事,完了率先跳了下去,落在了一个古朴的四合院里。
他落下去的时候,院中原本青翠的植被像是一瞬间被抽干了生命力,迅速从绿转黄再变灰,落到地上化成了粉末。
余亦勤和杜含章紧随其后,目光一转,都觉得这里不像陵寝,更像是古人生活的地方,有养莲花的大水缸,屋檐边上还滴落着刚刚从上面泄下来的水。
段君秀从身上掏出一本线装书,书皮上写着将作薄,他对着翻了翻,接着将书合道:“这边。”
余亦勤和杜含章跟着他,穿过两扇月门,进入院中后左拐,看他抬手在门锁上一按,锁舌应声弹开。
段君秀推开门,室内的红木案架和其上整齐摆列的事物重见天日,杜含章像是有感应似的,瞬间越过他和成排的钟鼎碑鼓,看到了一块黝黑的石块。
它看起来并不起眼,石身上的纹路浅而粗糙,但它却不偏不倚,正是段君秀所找的那块。
段盈还给它编了名号,草签上写的是廿七,天地碑。并且除它之外,三人还在这间的典籍架上,找到了段盈的亲笔手书。
[……魑魅图谶,不知所云,吾费时三载,方知上古之禁断绝者,天文初历占其一,然今无遗迹,故留此书,供后世参详。]
第57章 天地碑(二)
“天文初历?”余亦勤眼底露出了困惑的意味, “那是什么?”
段君秀笑着摇了下头,意思是看他也没用。
两人于是集体去看杜含章,然后后者也不负所望, 居然真的知道一点。
“根据目前的史料, 我国发现的最早的历法是‘夏历’, 也就是夏代创立的一种阴阳合历,不过它的推演规则已经失传了。现在人们之所以还知道夏历这个东西,是因为别的书里还有一点细枝末节的记载。”
比如《大戴礼记》中的《夏小正》……杜含章说到这里,突然面露思索地停了下来。
余亦勤猜他估计是想到了什么,等他回神后才说:“怎么了?”
“你们觉不觉得这些符号,”杜含章指了下木架上的器物问道,“确实有点像是一些糅合在一起星宿图?”
余亦勤带着这种意识看了几眼, 还真是有点既视感, 于是点了下头:“可就算它是一种历法,那又怎么样呢?历法并不能解释你们身上的力量来源。”
杜含章反驳不了, 笑了笑, 合上了手里的线装书。
之后他们就没什么值得注意的发现了, 段君秀用银杏叶将屋里的符号和资料“复印”了下来, 并带走了那块原本就属于他的石头。
余亦勤和杜含章分别拿各自的灵气试了试,发现石头就是普通的石头, 并不具备什么特殊的能量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