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常叁思
淳愚“嗯”了一声,竹林里突然开始狂风大作,他回头看了一眼来时的路,眼神迅速凝重起来。
“林镜进来了,你先隐到一旁,我试探一下他与鬼族有无干系,再找机会送你出去。”
杜含章没动:“不用了,这里的每一寸魔气都是他的耳目,我隐到哪里都跟没隐一样,我还是待在这里吧。”
话音刚落,林镜的笑声就伴着翻涌的乌云传了过来:“你可真是个明白人。”
杜含章看着他从云层里现出身形,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矜孤族人大概有作风直接的传统,淳愚多的没说,照面就是一句:“我现在知道你不是林镜了,你是谁?”
林镜眼底晦暗不明,脸上露出恼怒来:“笑话,我不是林镜,难道你是吗?”
“他不是,你也不是,”杜含章侧身拦住了淳愚,戒备道,“你的真身是妖族还是鬼族?”
落地的林镜冷笑一声,翻手撒下了一阵魔气做的箭雨:“想知道,自己过来确认啊。”
架免不了要打,嘴皮子功夫也不能被人压一头,杜含章本来想回一句“正有此意”,谁知道手一伸出来,木简却出现得颤颤巍巍,周遭的黑雾聚拢过来,蓦然和杜含章形成了拉锯。
方鼎对他的炼化开始得是如此突兀。
——
余亦勤不肯走,陆辰又来求情,沙安叮嘱过注意事项后随他去了。
按照所里的惯例,像方鼎这种能量场不稳定的东西,一般都存放在设有结界的独立地下室中。
夜里十点,工作人员将鼎放进上头交代的门牌号里之后就上锁离开了,剩下余亦勤面朝门口地坐在走道上,在他左手边的门上方,方形的监控里亮着一个红点。
这一夜,余亦勤守着这口鼎,而在地面上方,各个部门也还在马不停蹄地运作。
一组还在审韩华平,但他对自家传家的青铜器上的刻文记忆不清,所以依照他的口述画出来的万字符没法用。另一方面,王树雅的“诅咒”也一直没动静,弄得大伙不上不下的。
二组这边,陆辰还在审。问室奋战。
这次他们提审的是那只骨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和无峥同气连枝的缘故,它的生命体征变得更差了,精神虚弱而恍惚,有时还会答非所问。
陆辰给她看了无峥身上浮现虚影的视频,问她:“这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吗?”
骨妖说不知道,可泪水突然又从眼眶里滚了出来,陆辰问她为什么哭,她也不回答,一直哭哭啼啼地喊无峥。
“怎么说呢?”迟雁挑着夜宵中炒面里的鸡蛋碎说,“她这一段给我的感觉跟无峥灵魂出窍那会儿有点像,有点,嗯……分裂。”
陆辰的感觉没她这么敏锐,仰头点了两滴眼药水,只感觉出了烦躁。
这种被持续蒙在鼓里的日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凌晨三点多的时候,余亦勤打了个盹儿,恍惚听见杜含章在旁边推他,让他回家去睡。
他心里一喜,伸手去抓对方的手,可没想到扑了个空,他活活被手上的失重感给惊醒了。醒来后他长久望着那口鼎,第一次发现一晚上的时间居然这么漫长。
室外,黑暗和晨曦此消彼长,天光来的缓慢而无声。
翌日一早,段君秀就去了趟防异办的省部,后面跟着那个和杨午同级冷艳猫妖。
他那块石碑被送到这里来研究了,段君秀依约过来核实一下,它是不是当真只对他一个人有能量感应。
段君秀在省部有认识的朋友,沙安也提前打过招呼,他们一路长驱直入,很顺利地来到了石碑的安置处。
事实证明余亦勤的猜测没错,石碑上的力量虽然所剩无几,但段君秀用妖力我灌注它的时候,它还是微微地发出荧光,印证了段君秀是它选择的对象。
这结果从一定程度上证实了另一个猜测,那就是林镜是方鼎选择的人。
测试完石碑之后,段君秀在防异办省部的大厅里碰到了冯文博,两人打过招呼,段君秀问冯文博来这里办什么公务。
冯文博说:“之前分局那边送来的魔息的研究有了点进展,我来领结果,段主任您呢?”
“我过来看看那块石碑,”段君秀没细说,感兴趣道,“我能问问魔息这边是有了什么结果吗?”
反正那报告回头就要抄送给分局和妖联所,他的地位也比较高,冯文博没藏着掖着,十分爽快:“当然可以,那种魔息的组成原理暂时还不清楚,但研究室发明了一种可以粗糙检测魔息的仪器,这么一来,要查那些魔物都窝藏在哪里就容易多了。”
人族的科技确实厉害,段君秀赞叹了几句,转身离开了省部大院,出门后给余亦勤打了个电话。不过他拨通之后,发现那边正在通话中。
余亦勤挂了段君秀的电话,因为他在通话的对象是关要泉。
关要泉本来要找的人是杜含章,碍于对方的手机不在服务区,他才将电话打到余亦勤这边来。
他问杜含章干什么去了,余亦勤不想让他们做无谓的担心,拿坐飞机搪塞了一下才问缘由:“您找他有什么事吗?回头我给您转达。”
“诶,事儿倒算不上,就是个趣闻,你们不是在找匀留博物馆里那缺三个凑成一组的青铜器吗?那边打击文物盗窃的最近刚刚打了点儿东西出来,里头有个石鼓,上面记了这几样青铜器的来历。
它们是祭祀器嘛,这没什么好说的,祭祀什么用的呢?大概意思是一个叫做归氏的神话部落,他们可以用人的悼念和愿力为食,为了能够更好的享受这些,他们决定举办一场仪式,叫做以人充鬼。”
第68章 无鬼
以人充鬼的意思余亦勤倒是明白, 就是用人来冒充鬼,他不解的另一件事。
“为什么以人充鬼就能更好的享受人的悼念和愿力呢?”
关老乐呵呵地说:“喏,这就是我来找小杜的原因,我闲着没事儿, 来找他讨论的。”
正常情况下,余亦勤不会打探别人的话题,但眼下悠关万字符, 蛛丝马迹他都不该放过,他说:“您跟我也说一说吧,我对这个也感兴趣。”
关要泉一听话匣子就炸了:“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哈,不一定对。”
余亦勤:“我明白,您说您的。”
关要泉:“我觉着这些个悼念和愿力啊,通俗一点来讲, 就是人间的香火。这概念在电视剧啊、民间神话传说里啊, 还有咱们现在的遍地开花的古代寺庙景点里都很常见, 凡人需要神仙保佑,神仙需要香火供奉,大家各取所需, 大吉大利, 对吧?”
余亦勤:“嗯, 可那些都是传说,绝地天通之后, 世上应该就没有正宗的神了, 有的都是些妖魔鬼怪冒名顶替的伪神。”
他能说这些都是亲眼所见, 关要泉却误以为他跟杜含章一样是奇物异志方面的发烧友,越发来了劲。
“从文字的记载上来说,是这样没错,然后那么早的事情,现在也不可能有人来现身说法了,所以我们讨论的层面也在文字记载层面哈。”
余亦勤应了声,表示能够理解,关要泉便继续往下:“所以我觉得这个石鼓上记录的归氏,走的应该也是差不多的路子,只是他们伪装的形象不是高高在上的神,而是人人死后都会变成的鬼,这么一搞,被供奉到的概率就非常大了,一般只要不是给绝户或者逆子当亲戚,就逢年过节都有香火可以飨食,站在归氏的立场上来看,这个政策可谓是非常的惠民啊。”
余亦勤有点哭笑不得:“是挺惠民的,但风险也不小,一个部落的人全部去说谎,不会被人揭穿吗?”
这一点关老有不同的见解,他说:“那不能够,你想啊,就是同一批出厂的机器人都会有个别故障的,人心哪儿会那么齐啊?
石鼓上写着呐,这个部落里有人不同意这个计划,有人还在观望,所以他们分了家,分裂成了六个小部落,但分别前共同对鼎起誓,道不同也互不为敌。这是秘密能够在部落内部被严守的前提,再说外部。”
老头儿侃侃而谈,一副能说个几小时半天不带停的架势,余亦勤却被那个“六”和“鼎”给启发了一下,打断道:“不好意思关老,我有个问题。 ”
关老:“你说。”
“石鼓上有关于鼎的记录吗?”
关要泉一时没领会到他的意思:“没有,你怎么突然说起鼎了。”
余亦勤将林镜手里那口鼎的相关事宜提了提:“上次我和杜含章找您问的那个鼎,和这六个礼器都是青铜器,都刻有万字符,我在想它们之间有没有什么联系。”
关老沉吟了片刻:“有可能是有的,毕竟这个万字符有点特殊,这个我回头查一下吧。”
余亦勤谢过他,老头儿嫌他太客气,两人扯了没两句,一个是有心一个是有兴趣,话题自动回到了正轨。
关要泉说:“回到那个揭穿的问题上,一般阴谋被揭穿的前提,都是有人知道一些人在撒谎,而判断撒没撒谎的前提是给出判断的这个人,他知道这个事是对的还是错的,但在这个归氏计划的那个时期,人们真的知道什么是鬼?有什么方法鉴别鬼吗?”
余亦勤:“这要看在时间上是归氏的计划先出现,还是鬼的概念先出现了。”
关老说得简直停不下来,背景声里有个妇人催他去买瓶蚝油,他喊了一句“马上就去”,说完却当起了行动上的矮人,兴冲冲地扎回了电话上。
“这个嘛我还真的去查过,这个石鼓是从匀留的墓葬里挖掘出来的,那是个秦汉时期的墓,但这个石鼓和那三个带万字符的青铜器不是同时期的,墓志里头有相关描述,表明这些物件是祖宗留下来的,只因为墓主人很珍爱,所以拿来当的陪葬品。
根据这个信息,我们就能推出归氏的时间早于秦汉,具体要早多少还需要其他证据来支撑,但我觉着它应该挺古老的,因为秦汉时期已经有国的概念了。它的资料不详,先就不说它,来说这个鬼。小余,鬼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概念,你知道吗?”
余亦勤想了想,只记得一句“殷人尚鬼”,而殷商殷商,也就是商代。
关要泉说:“那确实是最早有关鬼的文字记录,鬼文化很有意思,它像是照着人类历史的模板来发展的。
比如伥鬼,也就是被老虎咬死的人,这种鬼在明朝之前是没有的,因为那会儿的虎患还不够有名,知道晚期的虎患严重了,鬼界才跟着出现这种鬼。
但这么一来就出现了一个问题,难道在明朝之前,一个被老虎咬死的人都没有吗?这肯定不可能,但是既然有,为什么不给人家姓名,非要拖上个千八百年的?”
余亦勤想了想说:“万一以前也有伥鬼,但叫法不是伥鬼,而是别的什么称呼,只是到了明朝才改的呢?”
关要泉:“我明白你的意思,好,我们就当伥鬼是在明朝改了称呼,而它的曾用名记录刚好失传了,但其他的鬼名呢,合计不下百样,难道它们也都这么巧,刚好在某个朝代改了称呼,改名的记载又刚好都失传了?不是的,巧合就巧在一个稀罕,同一件事巧上了一百次,那就不能叫巧合,而是应该叫规律了。”
余亦勤无法反驳,老头儿看他沉默,以为他还有疑问,连忙旁征博引,再次论证了起来。
“我给你举个比较特殊的例子吧,僵尸,这个字眼一直到了清朝的文人笔下才出现,之前几千年的历史里,完全没有人提这两个字。为什么啊?同样是华夏大地,同样是埋在棺材里的尸体,为什么只有清朝的尸体能变成僵尸,而之前的朝代都不行?因为这就是一个清朝文人想出来的文学概念,之前朝代的文人没听说过,自然就无从沿用创作了。
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比如轮回转世这个概念,在佛教传入中原之前,是没有人说人死了成鬼,鬼还能再轮回成人这种说法的,大家只说了人死之后会变成鬼,鬼很可怕,就完了。
这些现象都是为什么啊?因为人的想象力超越不了现实,那些虚构的东西都是真是存在的事物的变种。自然科学说鬼文化是人创造的,这个结论正好能和石鼓上这个‘以人充鬼’对应上。
我这人对宇宙啊、高等文明生物这些其实还是挺敬畏的,觉得那是一种未知的神秘力量,但我不相信有鬼论,起码不信这些书里记载的鬼。”
余亦勤心说可是幽都的鬼族切实存在,并且和记载里的说法十分吻合,不过当着关老的电话,他没有出声反驳。
关老说是要讨论,但基本没给别人留什么空间,自己说尽兴了也就乐呵呵地挂了。
这边余亦勤收了线,立刻给段君秀转播了一个,那边告诉了他魔气追踪器的事,余亦勤投桃报李,将关老的观点也分享给了他。
段君秀听完后感慨道:“这老先生是有点能说,这说的我都有点怀疑了,人世间到底有没有鬼。”
“鬼肯定是有的,”余亦勤现身说法,“不然我取回身体之前的那种状态是什么?”
还有整个幽都的人民。
段君秀胡扯:“不是说了么,你们都是那个伪装成鬼的归氏后人。”
余亦勤懒得理他,因为他自己的身体又不是马甲,还能穿上了就是矜孤族人,脱了就是归氏后人,但要弄清楚鬼族和归氏有没有关系,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去找何拾。
——
何拾还是老样子,陆辰忙得夜不沾床,他却在悠哉悠哉地在喝茶浇花。
“鬼是怎么来的?”
面对余亦勤这个问题,何拾有点匪夷所思:“第一个人死了之后灵魂出窍,鬼就出现了呗。不是,你怎么突然问起这种问题了,你要是要搞鬼学研究吗?”
余亦勤完全不想,他只是想救杜含章和淳愚,然后何拾的答案不足以解答他的疑惑。
第一个死的人是谁,死在了哪里,他和第二个鬼是怎么认识的,鬼族的群体是怎么发展壮大的,鬼长命和衰亡的原理是什么,他们又是怎么发现自己和人族之间存在轮回关系的?
何拾在鬼族算是高知分子了,但在这些偏门而遥远的考古内容面前,他也被余亦勤问倒了。
“第一个死人叫什么,”何拾好笑地说,“这谁能知道?我问你,你知道第一个人类叫什么吗?你不知道,因为他可能都没有名字。那么早的东西,只要考古学家没发布科研成果,我就不可能知道,说这些没什么意义。但你最后这个问题问的,确实有点让我怀疑鬼生,说真的,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因为……”
何拾太阳穴一跳,突兀地卡住了,他发现当他开始思索轮回这个问题的时候,脑子里面突然就空了,冥冥之中仿佛有种力量在阻止他,不要想——
这是什么原因?为什么不让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