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常叁思
进鼎里来的分明是林镜,此刻他对上的确实魔气滔天的鬼王,余亦勤来得晚,虽然一时还没能明察到镜魔是鬼王所披的假象,但却知道他们是“一伙”的了。
这样,千年前酉阳城内之所以能悄无声息地出现一个死阵的疑问就解释得通了,因为风头指向魔族,实际布阵的却是鬼族。
只是鬼王一直表现得言芳行洁,这骤然而来的阴谋家反差实在令诧异和心寒。
在余亦勤沉默期间,对面的鬼王却没有像其他反派一样,回余亦勤一句尽在掌握的“你不是吗”,他笑了笑,仍然一副风度翩翩的样子。
“我可没这么以为。”他瞥了眼陆陶说,“你都说我控制他了,他对你用了几分力,足不足以胁迫你进鼎中来,这些我还是知道的。但不管你是被动还是主动的,你进了这个鼎,咱们就是你死我亡,我有自信你们出不去。”
陆陶像是见了磁铁的铁钉,一直在往他那边飘。
余亦勤记着刚刚的“阴刀子”,没有伸手去拉他,只是以灵力为绳索,隔着两米的距离将陆陶束缚在了原地。
“嘴上的自信谁没有呢。”余亦勤单手挑着戟,摆出了备战的状态,“但我这人不爱耍嘴皮子,我问你问题你愿意答就答,懒得回答就打,杜含章和淳愚人呢?”
鬼王朝东一指:“躲到那个方向去了,不过他们要是在意你,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
余亦勤“哦”了一声:“你把他们引回来,不怕我们一起对付你吗?”
“这个不是问题。”鬼王说着不易察觉地屈了下膝,紧接着身影飙出,直奔余亦勤面门而来,“在他们来之前解决掉你就可以了。”
余亦勤没接话,振了下绳索,陆陶没有重量,立刻随着绳索的S走向飘向前方,一下堵住了鬼王的来路。
鬼王视线受阻,不悦地皱了下眉头,右手张成爪状,照着陆陶的头颅扣去。
再看陆陶闭着眼睛,虽然即将面临头颅像西瓜一样被捏破的险境,脸上却没有畏惧,显得很平静。
双方的速度都很快,这使得“陆陶”的头很快就到了鬼王触手可及的位置,鬼王正要回收这个分化体,锐利的杀气却猛地袭向了他的手背。
这是余亦勤的戟藏在“陆陶”身后,后发先至地到了。
受制于惯性和反应,鬼王来不及回撤,干脆将魔气攒聚在手上,成百上千倍地强化了手的抗击力,然后拿它去抓戟的双月刀头。
余亦勤看他的注意力到了戟上,右手扯着绳索再往前一荡,陆陶便随绳波而起,猛地飘高半米,在须臾间和迎面来的鬼王擦身而过了。
之后余亦勤就松了绳索,任“陆陶”继续往后飘,自己则专心缠上鬼王,一时魔气和金铁光漫天瞬闪,对冲的灵波搅得周围的雾景都维持不住草木的形态,碎成了越发浑浊的浓雾。
双方你来我往,不断逼近又轰然退开,源源不断的鬼族飘了进来,多半都融进了鬼王的身上,他像一个来者不拒的黑洞,渐渐让余亦勤感觉到了压迫。
以前他和鬼王切磋过,当时鬼王是没这么强的,余亦勤不确定他当年是在故意扮弱,还是这些鬼魂令他的力量增强了。
如果是后者的话……余亦勤眼睫一抬,锐利地盯向了鬼王的后背。
那些鬼魂都是从他的背后消失的,如果自己朝他背心来一枪,是不是可以打断他的吞噬?
——
因为一共没走出去多远,杜含章一行人回来得很快。
淳愚赶路的迫切不输于杜含章,轮椅被他转得飞快,一千年了,他头一次离亲友这样近。
何拾还是头痛恶心,不过他忍住了叫那二位减速的冲动,因为他对分局主任的新嘴脸非常在意。
三人的目光穿透浓雾的时候,前方的浓雾里有副剪影,像是一个人拿着一根棍子,棍子尾端戳在另一人的背部。
杜含章眼皮一跳,视线收缩到那个“拿棍子”的身影上,喜悦无中生有,突然就填满了他的心。
他刚想喊一句“余亦勤”,瞬间又回过神,担心会分了对方的心,这一起一抑的片刻里,雾里的形势就瞬息万变了。
鬼王闷哼一声,后背心像是被插了块冰,吸进去的魂力也开始逃逸,青色的鬼族魂光登时爆得到处都是。
他心头火起,觉得这些人真像打不死的苍蝇,鬼王的耐心瓦解得很快,他垮下脸来,突然爆喝了一声:“找死!”
随着他的怒吼,雾里有抹阴影闪电般袭向了余亦勤,杜含章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小心”出口的时候,雾里的人已经倒飞了出来。
淳愚担心地叫了声雪慵,杜含章却没听到,他已经不在原地了。
余亦勤从雾中飞出来,左边锁骨下方的衣服已经被血染透了,他听到有人在叫自己以前的名字,怔了一下回过头,却没能看到淳愚,因为背后的近处已经有个人了。
来人脸色有点白,对他怀抱大张,眼皮半垂不垂,像是在看自己的脖子。
他看起来没什么大碍,余亦勤目光在杜含章脸上流连了一秒,接着循声从他颈边穿过去,看到了更后面那个戴面具的人。
淳愚看起来也还凑合,只是坐上了轮椅,但他只要还在就行。
余亦勤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饶是此刻危机重重,重逢的喜悦还是爬上了他的心,他喊了一声“淳愚”,接着放软脊背,任由自己砸进了杜含章的怀抱。
杜含章被他撞得一顿,手臂一收顷刻搂了个实的,他将人圈进怀里,头往前探去看余亦勤锁骨上的伤,嘴上说:“你怎么也进来了?我们还指望着你救我们出去呢。”
这事说来话长,鬼王也不像要给时间他们叙旧的样子,余亦勤带着他朝淳愚那边落去:“这个之后再说,你们都没事吧?”
杜含章:“都挺好的,你怎么样?”
余亦勤皮糙肉厚惯了,张嘴就是他没事,可是伤口和血都不是假的,杜含章扎眼又扎心,放轻动作往他锁骨处贴了块寒食符,薄薄地冰层横向拉开,余亦勤却并不觉得太冷。
两人迅速落地,余亦勤再度和淳愚对上眼神,淳愚打量着他的短头发,多少有些看不习惯,但他没指责什么,弯着眼角在余亦勤手臂侧面拍了拍,然后说了一句他很好。
余亦勤并不瞎,淳愚已经没有身体了,他成了一种和无峥相似的……存在,可他仍然会说他很好,让这场残酷的重逢愣是透出了一点美好。
“春晓和我也很好,”余亦勤说,“回头我们出去了,你就可以见到她了。”
淳愚心情不错地点了下头,刚要说好,何拾却突然往前跨了一步。
他的头还是痛的厉害,这不适使得何拾看东西重影,对面的鬼王只有一个,在他看来却成了三个,同理那些鬼影也是,翻成了一个让何拾如坠冰窖的数目。
他怎么也想不通,只能茫然又愤怒地喊道:“主任,你到底在想干什么?为什么要……”
杀死?吞噬?还是吃?这状况实在少见,何拾居然一时不知道该用哪个词,他顿了一下,选了第一个。
“要杀死这么多的同胞?他们做错了什么?”
鬼王原本忙着在网罗那些被余亦勤挑散的灵气碎片,此刻听到这一句,突然停下动作,审视了何拾几秒。
他对外族爱答不理,对本族却要多一些耐心,也许是因为这些可悲的灵魂是他此生最精妙的造物,当然,也是他的食物。
何拾看他沉默,本来已经不抱期望了,却没想到鬼王突然又开口了。
“他们没有做错什么,”鬼王漠然道,“你也不需要知道那么多。”
何拾一瞬间感觉自己仿佛还活在封建王朝,他激愤地说:“既然不想让我知道,又何必让我看见、听见这些?和他们一样,在我看清你的真面目之前就把我吞噬掉啊。”
鬼王本来的打算就是这样,是余亦勤三人坏了他的事,他没理无关痛痒的何拾,冷眼扫向了碍事的三人。
余亦勤一直关注着他的动向,此刻见他看过来,立刻提了个问题,因为一旦开打,他们怕是就没有这么从容的提问机会了。
他说:“不管何拾需不需要,反正我们需要。林镜呢,你把他怎么了?”
鬼王振臂一挥,是个开战的信号:“你都自身难保了,担心的人还不少,先操心你们自己吧。”
“同理,我们也不劳你操心。”杜含章一动,立刻扔了块木简去牵制他,完了偏头对余亦勤说,“没有什么林镜,林镜已经被他炼化了,你看到的镜魔其实是他用那些魔气伪装的。”
余亦勤怔了下,蓦然间醍醐灌顶,他看向鬼王说:“怪不得你在外面和段君秀打了半天,见到我来却立刻逃进了这里,感情是怕我对林镜熟悉,交起手来认出你不是他。”
反正镜魔的马甲已经掉了,鬼王懒得遮掩,也觉得这事无关痛痒,因为只要消灭掉这些在真相边缘试探的人,在鼎外的世界看来,坏人就永远是魔族,而他还是那个仁爱淡泊的鬼族领路人。
鬼王追击道:“差不多。”
杜含章一边牵制,一边飞快地说:“所以从始至终都没魔族什么事,当年酉阳城的死阵和现今发生的一切,都是你在背后捣乱,不过有件事我始终想不明白。
都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说到底都是一个欲。望,可你千年前就是鬼族的首领了,要什么有什么,眼下也还是同样的地位,那你在背后辛辛苦苦地整了那么多事,到头来你到底得到了什么,你在图什么?”
第72章 回光(一)
“你不是要猜吗?”
鬼王才避开杜含章的木简, 淳愚的锁链又抽打了过来。
这一下是有心擘画, 正中他背后的伤口,鬼王怒吼一声,原地转身冲着淳愚而去, 话里也多了股咬牙切齿的味道:“我洗耳恭听!”
余亦勤见他杀向淳愚, 立刻提戟去拦, 同时见缝插针地向杜含章两人透露情报:“他在图人族的香火。”
杜含章心里一跳,有种他们即将碰触到核心的直觉, 归氏图谋人间的香火?那岂不是和民俗杜撰中的“神无庙,无所归”如有雷同了。
可由人所臆想的故事,多少都会有些逻辑硬伤, 比如神仙神通广大, 动动小指头就能给自己盖个殿堂, 没道理人族不给他们修庙, 神仙就得露宿街头。
不过余亦勤不会空无胡说,杜含章诧异道:“怎么说?”
余亦勤开口的瞬间,耍了个小心眼,诈鬼王说:“外面已经找到证据了,世上根本没有鬼族, 有的只是一个叫做归氏的部落。”
“归氏我和族长知道,”杜含章觉得挺巧的,“刚好是上古秘藏和瓜分万字符的部族之一, 归氏怎么了?”
余亦勤的话印证了淳愚的观点, 归氏就是鬼族的前身, 这个没什么问题,关键是鬼王和幽都明明是真实存在的,余亦勤却说世上没有鬼,这是什么原因?
余亦勤一边游走一边抽空说:“他们部落的人有种异能,可以用人的崇拜和供奉做食物,为了更多更简单地占有这些东西,他们编造了一个天大的谎言,叫做以人充鬼。”
淳愚听到最后目光一颤,拜矜孤族奇特的传承方式所赐,他那颗海纳百川的大脑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不幸的是另一方面,鬼王也终于被激怒了。
他想这几个人真的很讨厌,也是真的了不起,居然能在时间如此有限的前提下,将他的秘密挖掘到这个深度,这是鬼王始料未及的,他眼底杀机一闪,断声喝道:“你们聊够了吗?”
说话的同时他将双手往前一推,鬼气和魔气做的气刀登时箭雨般射向了余亦勤。
袭来的气流里杀意浓烈,可没等扫到身前,空气里突然出现了一道半透明的墙,那是杜含章布的结界。
气刀叮叮当当地撞到墙上,很快就崩出了很多蛛网似的裂纹,杜含章的结界强度被削弱了,但遮挡的这一小段时间,也足够余亦勤带着淳愚离开箭雨的打击范围了。
两人飞鹤一样掠出十来米,淳愚边飘落边看着鬼王说:“我总算是明白你为什么能同时看起来像鬼王和长时了,因为这两个所谓的鬼其实都是你,是吧?”
鬼王的杀心起来之后,不知是愤怒还是急躁,他的情绪没有之前冷静了,他含糊不清地说:“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不如何,只是在雪慵挑明你不是鬼,而是能飨食人族香火的归氏后人的身份后,我突然明白了你偷袭我和雪慵,以及在酉阳城内暗布死阵的原因。”
鬼王却没明白他是怎么明白的,玩味的“哦”了一声,尾音拖长上扬。
淳愚的声音蓦然冷了一截:“归氏以人族的惦念和祭奠为生,想必非常热衷于战火,有人死了就有人祭奠,你们就能丰衣足食,若是世道一直太平,你们就只能上雨旁风。
厉朝传到灵帝那一代之前,世道大体太平了八百余年,虽然改朝换代的代价也是血,但厉朝先祖的帝位是逼宫而来,虽然名声不好听,但却没到举国牵连的地步,所以我猜百姓正常的生老病死,已经满足不了你们坐享其成的欲。望了。
再则,贺兰柯之前的怀帝时期,魔族虽然会在人间为恶,但从未有过一夕屠尽村庄百余条性命的大动作,因为人间的地气并不适合他们生活,与人族为敌并不能让魔族开疆扩土,他们没有太大的利益。魔君虽然好战,但却不屑于欺辱弱小。
我当年一直不明白,魔杀人、人诛魔,形势因何没来的由就剑拔弩张了,如今想来,当中必然少不了你们在背后的推波助澜。
等到贺兰柯惨败之后,你们虽坐收了渔翁之利,却又担心魔族睚眦必报,将人族赶尽杀绝,让你们后续无香火可享,所以你们又倒戈相向,开始暗中协助人族对抗魔族,鬼王,我猜的对吗?”
鬼王大笑起来,周身青气翻滚:“矜孤族长可真是舌灿莲花,子虚乌有的事都能说得这么有声有色。”
然后他嘴里说着赞扬的话,手上却是朝天一举,隔空的从雾霾天上招来了一束狰狞的雷电,那雷电也是青色,亟亟地带着响,分明是一副杀人灭口的架势。
杜含章和余亦勤对视一眼,在他的举动里恍然大悟。
淳愚行动不便,杜含章对余亦勤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过去支援,自己则突然大声开口:“照这么说来,我也懂了酉阳之战后你之所以沉寂多年,不久前却突然开始频频动作的原因。”
斜对面“照”字一出来,余亦勤就朝淳愚那边闪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