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秦世溟
他指点山河,温和而连绵的山脉在他的手指下突然变得狰狞可怖,连挖掘坑里的化石也变得像堆积如山的骸骨。绛曲灌一大口酒,自顾自说起来:“我们当年进藏区,是来寻找一个东西。”
“后来呢?后来找到了吗?”
酒精很快上了头,皮肤黑里透红,绛曲的眼睛红红的,过分湿润了像是蓄满了泪水。他抹一把脸清醒一下,苦笑:“要是真找到了我就不会再来这里了,这种地方,谁想来第二次。”
山中的鸟群发出桀桀的怪笑,一只乌鸦扑下来,从陈巍头顶擦过去,落下几片羽毛。陈巍伸手抓住,把羽毛夹在手指缝里观赏,油亮瓷实。
“你们在找什么东西?”何峦吸一口冷空气,皮毛领子保暖,陈巍一直在旁边蹭,“文物古迹?”
绛曲摇摇头,又点点头,最后又叹一口气说:“娃子,不是我故弄玄虚,那东西我没法跟你解释。我希望你最好一辈子都不要跟那东西搭上关系,你,你们,都不要。”
他指指何峦,再指指陈巍,陈巍睁着眼睛看绛曲,绛曲有点醉了,思维还是清楚的。天冷,江上开始起雾了,薄薄的一层,浮在水面上,时而把倒影遮了去。
陈巍斜过身子探看,撑着下巴问:“那老师您见过吗?”
“......见过,当然见过。”绛曲的表情很朦胧,也许是夜色和酒香的原因,“就在大雪山上,凿开冰层之后,我们就看见了。那之后,有的人回来了,有的人没有回来。”
何峦不理解最后一句话的意思,不过他大概能想到,有人把性命留在了那里。他看看冰川,晶莹剔透,这是远古的遗迹,能看见神明在那之上宴饮。
“很多组织都在寻找那东西,不光是西藏,贝加尔湖、北冰洋、马里亚纳海沟,都有人去勘探过。我们都在找同一样东西,只不过我们比他们快一步,捷足先登了。”
“你们究竟在找什么?世界上有什么东西值得花这么多人力物力去搜寻?”
“娃子啊,你硬要我说那叫什么名字,我也叫不出来,我只知道有这么个东西存在,我们要找到它,也许能解开很多秘密。”
“什么秘密?”
绛曲看着天空,目光远到云层之上:“时间、宇宙、自然的秘密。”
余音就这样飘渺起来,飘进江上的雾中。陈巍抱着酒瓶喝一口,绛曲拍拍何峦的肩膀:“后天我跟队去上游,你要和我一起吗?杜郁和尚璞都会去,做考察。”
“老师怎么突然要去上游?原先没有听说您跟队的消息。”何峦说,“今天刚下来消息,计划延后了,原来时延到了后天。”
绛曲忽然笑一下,斜着肩膀眺望:“这个上游可不是你想的那个上游,我要去的是西藏阿里地区,雅鲁藏布江的上游,确切地说,是冈仁波齐峰。”
他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当年我和你爸爸出任务,就是去那里。故地重游,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没绕开。围着时间打转的,依旧只有我们几个人。”
何峦悚然一惊,但他没有立刻答应绛曲的话,因为他并不完全相信这个老师。绛曲说完朝雪山和雾潞吐出一口酒气,随意地望着江水,神色悠远又淡然。
沉默了数秒,山上风突然变大了,本来就黝黑的夜色更加黑暗,好像蒙上了一层阴影。绛曲看看天,惊鸟一阵一阵,站起身拍拍裤子上的灰,说:“走吧,回去了,别打扰了江大王。”
陈巍插着手和何峦走在绛曲后面,看看时间,更深夜半。风声越来越大了,不是那种短促急速的风,而是和缓起伏的气流,从很远的地方冲过来,攀上山头在倾泻而下,宏大、沉重。
似乎有什么巨物正在往这边来,它前进的时候推动了空气,形成大风,还惊动了山鸟。
绛曲走得有点快,何峦看天色不对,紧跟在后面进入宿舍的大门。这时他听见头顶的天空传来呜呜的风吼声,房梁在微微颤抖,外面一片黑暗,星点光源也看不清了。
正要回头,绛曲忽然在前面说:“娃儿啊,很抱歉我今天还不能还不能告诉你父亲死亡的真相,但你以后会知道的,时间还没到,还来得及。”
何峦被他这句话定在原地,陈巍也很震惊,虽然他一直觉得这个藏族学者的话不太可信。何峦看着绛曲孤独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忽然意识到风声渐渐消弭,他忙回头走出屋檐。
周遭看不见一点光,只能依稀辨认出山峰的轮廓。湖水被风吹起波浪,一下一下拍击滩涂。何峦看天,远远的天空明显比其他地方黑一点,范围正不断往西方推移。
那是一片阴影,一个庞然大物,从天上飞过,由于没有光,只能看到它的模糊的影子。
“天上是不是有东西?”陈巍扯下帽子,胡乱抹去化掉的雪水,他站出去一点,往栏杆外面探出身子。
何峦把他拉住,免得从栏杆上翻下去,说:“飞过去了,看不出是鸟还是什么,不过那么大的鸟,不太可能。”
“这妖风也是它搞出来的,”陈巍跳跳脚,何峦忙按住他,示意他不要弄这么大的声响,“妈的,这不会就是江大王?刚才那个绛曲神神秘秘的,挑这个时候把我们带回来,铁定有问题!”
话音刚落,原本平静的江水忽然震荡起来,波及到了不远处的湖泊,湖水在方寸之地激烈地晃动。何峦拽住陈巍的手,往后退一点,护住他的身子。
风声蓦地变大,江上的一层雾也渐渐浓起来,陈巍骂了句该死,一个浪头突然冲天而起,再像雷霆一样摔下去,轰隆隆地劈在江岸耸峙的高山上。
水幕高墙中,黑暗里只有白茫茫一片,雾气扩大到湖上,把树木包裹进去,霎时像是雾中跳出无数个扭曲的黑影。何峦又闻到一股潮湿的腥气,阴冷冷的,直往骨头里钻。
“怎么总有这股子怪味?难闻死了。”陈巍捂着鼻子小声抱怨,他把枪从衣服下面抽出来,哗啦两下上膛,“fuck,看老子不怼死他,站后面去点。”
何峦抱住他后腰,趁着黑暗悄悄亲他一下,抬手为他挡住风。陈巍紧紧盯着不安宁的江水,天上的黑影没有走远,它在雪山上空徘徊,天风就是从哪个方向传下来的。
佛寺在浓雾中偶尔露出息息奄奄的光,行将熄灭的样子。这时,江水忽然猛地撞击在崖壁上,一阵狂风卷着浓雾,瞬间把高僧的身影笼盖住。
白雾像是一堵墙伫立在天地中,何峦闻到令人窒息的浓重腥气,雾打湿了他的头发,周遭白茫茫的,几幢低矮的建筑完全看不清了。他感到恐惧,是一种没来由的、自然的恐惧。
“出邪了,先离开这里。”何峦扣住陈巍的手,往大厅中后退,顺手掩上门,“雾里面有东西,怕对我们不利。”
他们跑上楼,透过紧闭的门窗可以看见,整幢房子都被浸没在了浓雾中,连对楼的探照灯光都被阻隔在外,窗户上开始渗水,淅淅沥沥的,跟下雨一样。
“老何,不太对劲。”进了房间之后陈巍对何峦说,“外面动静这么大,为什么没人理会?平时巡逻的队伍也不见了,大家都睡得这么死吗?”
何峦点点头,他一开始就注意到了这个问题。陈巍锁好门后从床底下抽出弹药箱子以及其他的轻重武器,何峦扯上窗帘,露出一角架起观测镜,他转动镜筒拍摄了几张照片。
他们像正常一样躺上床,神经却是紧绷的,那一夜他们没有合眼,在极度的恐惧和紧张中度过了安然无恙的一晚。第二天走出门去,坐化的高僧消失了,地面上像下了一场大雨。
北京,年节还没过,故宫的雪积了脚踝那么厚,红色的宫墙里开着寂寞的梅花。今年冬天太冷了,大雪一下就没有尽头,庭院愈发冷清。
李重岩去了雍和宫,同行的还有符衷他爹符阳夏,乘坐的是李重岩常坐的那辆宾利,平时就停在时间局的地下库里。他们从车上下来,符阳夏拢着大衣,看了看昭泰门的檐头。
“明天就要去甘肃了,今天过来拜一拜,求个平安。”李重岩说着进门去,左边鼓楼右边钟楼,空气中飘着淡淡的香火味。
符阳夏与他并肩走上台阶,说:“那边进度赶到多少了?快要完成了吧?已经很多年了。”
“快了,他们说年后就能弄好。”李重岩扫去衣摆的雪,看檐下挑起的梅花和枯枝,“我得去验查,年后也许不在北京,这边的事情还得你来帮衬一下。”
“小事,不值一提的。”符阳夏笑着说,他站在殿外没有进去,李重岩去上了三炷香,殿里没人,只有神像的金身流光溢彩。
看了一眼天王像,符阳夏很快又把视线别开了,他站在庭前闻梅花香,看负雪的檐头露出一点朱红。他有些出神,李重岩出来的时候跟他说话也没有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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