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秦世溟
音频是一小段一小段地存储的,就像随笔日记,主人随口用几句话记录生活。
第一段:“当你听到这段话时,已经是十年后了。2008年2月的天气有点冷,记得多加几件衣服。”
第二段:“到达雪山的第一天,我们并不觉得兴奋,相反,由于长时间跋涉,当我们第一眼看到雪峰时,竟觉得它是如此普通。”
第三段:“我们在雪山下休整了几天,站在原野上眺望巨鹰在山顶徘徊。我感到轻松,当我萌生出一辈子生活在这里的念头时,肖尔槐过来打断了我的幻想。肖家总是这么现实。”
第四段:“第四天,我们开始往雪山深处挺进。我不知道雪山里有什么东西,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时间的秘密,但我还是跟着大家进去了。”
第五段:“开始陆续有人死亡了,虽然这是在意料之中的事情。第一个死掉的是老杨,他的尸体被巨鹰啄食。第二个死掉的是肖尔槐,他掉进了深渊中。我们剩下的人不多,我明白了,前方等待着我们的,只有无穷无尽的血腥、绝望和死亡。”
第六段的声音明显颤抖,还有混乱的杂音:“我第一次见到了神迹,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想我一定是疯了,或者是在做梦还是怎样,我宁愿相信自己疯了。”
第七段戛然而止:“德军的军事基地。”
第八段:“今天是2008年2月28日,2月的最后一天,春天马上就要来临。我想今天可能是我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个日子了,我们所有人都得死,因为我们窥见了天道的秘密。海子说,更远的远方更加孤独,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我们不该来这里的,偷窥天道者,不得善终。”
第九段音频打开时,先从录音机里窜出一阵刺耳的电流声,然后一种类似于爆炸的声音,一片混乱,杂音中挤进一丝声线,听起来像是蛇的嘶叫,令人毛骨悚然:“十年后......”
所有的声音都结束了,录音机继续嗡嗡地响着,何峦托着这个金属小盒子,看上面的指示灯一闪一闪。房间里陷入沉默的流沙中,连窗外的雪落,都簌簌可闻。
疯了。
何峦很快地起身到书桌前坐下,把桌上的杂物挪到一边去。陈巍掀开被子扯来衣服穿好,身上披着何峦的牛角扣大衣,搬了把椅子过去在何峦身边坐下。
“帮我开着录音机。”何峦铺开一张白纸,把录音机交给陈巍,“我把音频的内容记下来。”
声音调低了一点,听起来没有那么可怕。陈巍看着录音机里的轴子慢慢旋转,男人的嗓音有点儿失真,传出来,像是有种催眠的效力。
何峦听一句写一句,他很写得很快,笔尖擦着白纸发出刷拉的声音。他的手略微僵硬,写字的时候不住颤抖。陈巍直到他的心情,伸手按住何峦的手背,示意他不要紧张。
最后一个声音结束,陈巍按掉音频,蛇一般的嘶叫声戛然而止。何峦几乎是微不可见地呼出一口气,撑着额头看纸上的字迹。
“‘当你听到这段话时’,这句话是对谁说的?这个‘你’是谁?”何峦用笔圈出来,“是我吗?还是他自己?两者都说不通。”
“如果是对你说的,那么他当时就知道你十年后会得到这个录音机。如果是对他自己的说的,那么就意味着,他预料到自己十年后会再次前往那里。不过,2008年2月是什么意思?”
“看起来这个‘天气很冷’似乎毫无意义,因为现在已经不是2008年了。”
“先不讨论这个。”陈巍说,他的手指往下滑一截,按在“雪山”两个字上,“他口中的雪山是哪座雪山?几乎所有的音频都记录了到达雪山之后的事情。”
何峦靠着椅背,拿过杯子捂着取暖,略微思索一阵,说:“线人说我父亲还活着,身在冈仁波齐。这座雪山会不会就是冈仁波齐峰?”
“那线人的话你相信么?他突然出现,身份不明,来历不明,目的不明,他说的话有多少可信度?”
“我是亲眼看见我父亲死掉的,也是我亲手下葬的。”何峦淡淡地说,这些都是伤心的往事,“他自从十年前开始,就跟变了个人一样,虽然还是那张脸,但我总觉他是另外一个人。”
陈巍没有接话,他扶着膝盖长久地沉默,然后才开口:“现在突然有人出来,说你父亲还活着,听起来荒谬,但也不是没有可能。”
何峦把他拉过来,在陈巍额头上亲一下,说:“且看且行,别人的话不一定都能相信,但要相信我们自己。”
“这些东西绛曲老师知道吗?”陈巍指指录音机和信封。
“绛曲老师暂时还不知道。我和线人单独交流的,军官什么的都不能进去。”
陈巍摸摸下巴,把那个信封封口的烤漆指给何峦看,说:“这个徽章是什么意思?”
何峦摇头:“我不知道,线人也没说,他把东西给我之后就走了,找不见人影。”
忽然响起敲门声,吓了陈巍一跳。外面传来尚璞喊人的声音,他忙应了一声,穿好鞋子去开门。何峦把录音机收好,看看信封,摸出手机对着烤漆徽章拍了张照片。
尚璞喊他们去吃馆子,说锅都下好了,就等着他们去,不去也得去,绛曲老师就在那里。
陈巍一说吃馆子就来劲,他朝手心哈口气,跳了两下脚,回头招呼何峦一起。何峦把手机收好,抽出驼绒围巾给陈巍裹上,捧着他的脸亲了一口。
饭局中途绛曲离开去买烟,陈巍和尚璞几个开始划拳,院子里支着棚子,一盏灯挂在上头,醉醺醺的跟要睡过去了一样。
何峦借故离开,出门穿过稀落几盏路灯的马路,绛曲就在对面的杂货店里买烟,点燃打火机,火舌在黑夜里一跳一跳。
绛曲没有立刻回饭桌上,他走到一边去靠着柱子吸烟,眼梢瞥见一个人影走过来,原来是何峦:“你怎么来了这儿?不跟他们一起玩吗?”
“不了,出来透透气,买点酒喝。”何峦淡淡地说,他从衣兜里拿出些零钱,问杂货店老板要了一瓶低酒精度的调制酒。
烟雾在空落落的街道上飘散,几条歪歪斜斜的电线从院墙顶上划过,每户人家门前都辟着花圃,此时都被雪掩埋了。绛曲抽了会儿烟,低头扫掉石墩上的雪,坐下来。
“老师,那个詹娘舍来的人,是什么身份?”何峦问,他兜着手,酒瓶子放在口袋里捂着。
绛曲呼出一口烟,黝黑的面孔上有不少皱纹:“守墓人。”
“守什么墓?”
“神仙墓。”
何峦没懂绛曲的意思,但他也没多问,因为再问也问不出来,大家都对这个讳莫如深。何峦换了个话题:“他说和我父亲合作过,老师,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
“家族联盟。”绛曲垂着手,抖落烟灰,“当年我也是他们的一员。这回是我亲自去了趟詹娘舍把他请出来的,因为你来了。”
“我来了?什么意思?”
绛曲淡淡地看了何峦一眼,没说话,继续抽他的黄金叶,烟雾渐渐升高了。一匹牛拉着空荡荡的板车从街道尽头走过来,发出呼噜的鼻息。
何峦见绛曲不说话,他也猜到了此中的不同寻常,抿唇徘徊了两下,打开手机屏幕:“既然是家族联盟,那老师您见过这个徽章吗?”
绛曲终于抬起头去看何峦的手机,当看到那张照片的第一眼时,绛曲的手指抖了一抖。他把手机接过去,默然地注视一阵,眯起的眼睛像是在回想。
“笑面狐狸,胡三太爷。”绛曲说了八个字。
“这话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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