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秦世溟
“睡着了就做梦,都是噩梦,每次都被惊醒。”符阳夏说,他的脸掩映在明暗交织的光线中,显得朦胧起来,“久而久之我就不喜欢睡觉了。我知道这样不对,但......有什么办法呢?”
“噩梦都来自于心里的阴影,愁闷的情绪总是会让人心神不宁。您得时常想一些快乐的事,让您的梦境变得明朗美妙起来。上帝喜欢快乐的人。”管家说。
符阳夏看了他一眼,伸手把雪茄的烟灰都落在玻璃缸里,问道:“你信教?”
管家摇头,喝了一口热的茶水,说:“不,我不信教,我的妻子信教,她每个周末都拉我去郊外的教堂做礼拜。但我不进教堂大门,我只是坐在外面的咖啡馆里看报纸,等她走出来。”
说完他看看表,露出笑意,又有些担忧:“明天就是周末了,她一定又要拉着我去。我女儿说她的飞机明天下午落地,她刚从伦敦回来,希望不要出什么事才好。”
“不会出事的。”符阳夏很快地回答,他眯起眼睛看雪茄越烧越短,“哪会有人这么不幸,你那么快乐,上帝一定很喜欢你。”
两位老人笑起来,管家脸上放出异样的光彩,似乎年轻了十岁。过了一会儿管家问起符衷的事:“少爷很久没有回家了,他还好吗?”
符阳夏沉默了一阵,手指把一颗橘子拨到面前,绕着中心画圈,不疾不徐:“......他很好。再过一段时间他就回家了,不会太久的。等天气回暖了,他就回家了。”
所有人都在等着风暴散去,等着天气回暖,等着春天来临。仿佛只有那样才能看到希望,就像人类在黑暗中跋涉千里,总觉得再坚持一会儿就能见到光明。也许那一会儿就是一千年。
管家注意到符阳夏拨弄橘子的习惯,趁着夜深,多问了一句:“我听说您喜欢橘子,但从来不吃,这是什么原因?”
符阳夏的手指停下来,他靠回覆盖有蓝色织金锦缎沙发,含着雪茄看起来事不关己的样子,其实他的语气里饱含深情:“有人喜欢吃橘子,我一直都记得,记了很多年。我已经很久没有再见过他了。”
“那个爱吃橘子的老朋友吗?”
“是的。都是一些过去的事情,包括我的噩梦,也与此有关。我也曾有过快乐的日子,我也曾在乐土上生活。只不过那些一尘不染的时光,都已经过去了。时代变了,我们都老了。”
“那真是一段难以忘怀的往事啊。”管家说,“能在多年之后仍记得老友习惯的人,一定是用情至深。我很羡慕您的那位朋友。”
符阳夏依旧望着房间中的某处,他没有看管家,他的目光不只局限于现在。风声在他身后敲打着窗户,他感到孤独,往事、妻子,所有人都在离开,不再回来。
“所有人都离开了。”符阳夏忽然说,他把雪茄送到嘴边,然后又放下,隐忍的眼泪打湿了眼眶,“就算我用情至深,他们也都在离我而去。”
管家听见符阳夏的声音在颤抖,是一种拼命保持平静,最后还是漏出一丝无奈的颤抖。管家叠着干枯的双手,垂下眼睛说:“叔本华认为,万物都在永无休止地消逝,时间不断分崩离析。我们要习惯分离,就像我知道我的妻子总有一天会去世,我的女儿会嫁人,而我也终将离开人世。我知道结局,所以我就珍惜这些人尚且在身边的每一天。等到我入土的前一秒,我还能告诉自己,我记得他们,他们来过我的生命。”
“那如果先前犯过错呢?”
“那就要去承认错误,带着你的真心,去向你伤害的人认错。时间会冲淡仇恨,善良的人一定会选择原谅。抓紧时间吧,岁月很漫长,有一生的时间去挽回和请求原谅。”
管家带着温和的微笑,他看起来就像一位神父,总是懂得很多道理。符阳夏看着管家的眼睛,他大概没有想到这位平时缄默不语的老人会把每一句话都说到他心坎上。
“那如果对方已经死了呢?”
“那真是太可惜了。”管家皱起眉,停顿了一下他继续说,“时间局不是能把人送回过去吗?说不定他们有办法。办法总比困难多。”
他们说着笑起来,外面忽然传来飞机的轰鸣,从远到近,最后从房顶上掠过,听起来不止一架。符阳夏没有回头看,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了:“军队在调动,这些飞机要到渤海湾去。”
“外面真是越来越不太平,前几天我才在新闻上看到渤海湾的舰队在演习,那阵仗,着实不得了。我想在这方面,您是最清楚的一个了。”
符阳夏笑而不语,他不能多说,因为这涉及到机密。他慢慢把雪茄抽完,然后用故作轻松的语调说:“过阵子我也要坐在那些飞机上,总是有这么一天的。”
管家以为他要上前线指挥作战,只得让他注意安全。茶水凉了,管家看看时间,说:“夫人今晚到得了吗?派去的司机一直等在机场,他们说不定已经在抱怨了。”
“风暴影响了航行,可能要延误很久。”符阳夏淡淡地说,他没有说出真相,仿佛在他口中,符家的夫人明天就回来,“把司机叫回来吧,明天我亲自去机场接她。周末你照常回家休息。”
管家照做了,当他放下话筒后,看到符阳夏站起身子绕到落地窗前,抄着裤兜,马甲掐腰。管家礼貌地告别之后离开了客厅,符阳夏站在窗前,看一朵山茶花被风吹落。
他在哭,不动声色,泪水滂沱。上次这么悲伤是在什么时候他仍然记得,那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事情,痛彻心扉。
“谋杀,一定是谋杀。”符阳夏说,他擦掉脸上的水渍,声音不成调子,“复仇,生活在永无止境的噩梦之中。”
*
陈巍在滴答的水声中醒来,眼前有微弱的光芒,这光芒来自于一截蜡烛,空气里弥漫着干燥的草木香。他猛地睁开眼睛,手抄到胯上要去摸枪,却发现是空的。身上的衣服不是执行部的制服,而是老年人常穿的那种蓝色薄牛仔衬衫,裤子也换掉了。
他头痛欲裂,浑身使不上力气。就着一点稀薄的光线查看四周,是一个不大的洞穴,洞壁坑坑洼洼但是很干净。右边挂着一个烛台,上头一支蜡烛静静地烧着,其余没有一点声音。
潺潺的流水从外面传进来,隔得不远,应该就在下方。陈巍摸摸身下的石板,就算铺着几层牛津布,也不算太软,看起来相当草率。他握起拳头狠狠砸在石板上,像是在发泄什么情绪。
手脚没有绑住,其余也没什么束缚,不像是囚禁或者绑架,洞穴里也没有其他人。陈巍喘了一口气,扭头看看旁边,何峦安静地仰面躺着,两手交叠,仍在沉睡中。
陈巍艰难地抬起脱力的手,用手指触碰何峦的脸颊。他仍然记得灾难来临的那一天,何峦脸上全都是渗出来的血液。此时的何峦面容干净,鼻梁挺立着,神色不见悲喜。
他就像平常睡着了,在一个充满希望的晴天,没有琐事的烦恼,没有外界的压力,也没有生离死别,完全放松,心无旁骛。陈巍盯着他看了很久,总觉得他下一秒就会睁开眼睛,但终究没有。陈巍想起了睡美人的童话,虽然把何峦比作美人略微欠妥,但陈巍就是这么觉得,只要在他额头上吻一下,他就能醒来。
身体正在慢慢恢复力气,陈巍呼吸着洞中挥之不去的草木香,犹如身处微风下的花园,或者被水汽浸湿的河边。这香气像是有妙不可言的力量,能让人感觉自己在变年轻,充满活力和生机。
陈巍耐心等待了一会儿,他机敏的感官探知着周围的一切微小动静,右眼失明,睁开后只是一个空荡荡的黑洞,眼罩被人拿掉了。等到身上力气恢复得差不多了,仍然没有第三个人出现。
他撑起身子,背部隐隐作痛,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里躺了多久,又是谁把他们运到这里来,然后又不见踪影。陈巍动了动腿,忽然开始发麻,挪动一下都困难。他停下动作,等待麻感消失。
“这是什么破地方?”陈巍问自己一句,当然他自己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环顾四周,干燥、温度舒适,石板当床,过去三步是一张堆着小东西的方桌,旁边叠着几个漆着徽章的铁皮箱子。
垫在身下的帆布棉是棕绿色的,陈巍摸了一把,翻起一角看看,判断这是军队中常用的布料,包括行军床和行军帐篷。墙壁上钉着铁钉,应该挂过地图,但此时都是光秃秃的。
陈巍初步断定这是某个部队曾经驻扎过的地方,或许还曾经在这里讨论过行军路线。牛津布相当旧了,蒙着一层灰,看起来像是刚从坟墓里挖出来,就垫在了陈巍屁股底下。
他没有再继续思考下去,腿麻减轻了些,好歹能够活动下半身。陈巍掐住自己的腰,撩起褪色发白的旧牛仔衬衫下摆,看到腰上包着棉布片,伤口也被缝好了。根据愈合情况,起码已经过了三四天,陈巍用手碰了碰伤口,他没想到自己这一睡就睡了这么久,他以为只是过去了几小时而已。
“我到底经历了什么?”陈巍轻声问,声音没有荡起回音,他回头看着何峦,“谁救了我们?”
何峦没有睁开眼睛,也没有回答他,陈巍知道没人会给他答案。陈巍矮下身子,凑过去一些,撑在何峦肩膀旁边。他检查了何峦身上,没有发现致命伤。放下心之后他把目光放在何峦舒展开的眉眼上,手指轻轻触碰他的皮肤,感受到活人该有的体温。
陈巍悄悄把手放在何峦心脏的位置,手心里传来心脏搏动的起伏感,尽管很微弱。他把耳朵贴在何峦胸口,凝神细听心跳,那期间绝对寂静,充耳尽是平稳缓慢的心跳声。
他觉得很安宁,他们还活着,就值得庆幸。陈巍轻轻呼出一口气,伏在何峦略显单薄的胸上,闭着眼睛很淡地笑了一下。他抬起身子,盯着何峦唇峰明显的嘴唇看了一会儿,然后贴上去亲吻。就算是死里逃生后的亲吻,陈巍也把力道放得很轻,柔和的,像隔着一层纱,或者是正好照着教堂里下午四点的阳光。
这个吻也没有把何峦唤醒,这一点与童话不同。陈巍有些沮丧,他以为自己是那个王子,拥有“真爱之吻”。不过他很快就把这些抛在脑后,何峦也许要过一会儿才会醒来。
枪和一些剩余的弹药都被堆在桌子上,已经晾干了。陈巍从另一边矮墩上取来干燥的作战服裤子换上,绑好皮靴站在桌子前调试了一下枪支,还能用,他把手枪卡在腰间的皮带上。四盘氢气炸弹、两袋压力弹、两盒化学毒刺弹,都是双人份,整齐地码好。眼罩也洗干净了放在一旁,陈巍将其绑好,撩起头发盖住眼罩的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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