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秦世溟
何峦说,他看了看身上的衣服,然后准确地指出衣服的面料成分、配件的生产商,以及皮带扣的合金比例。陈巍歪在墙上,伸手点了点何峦的胸口,说:“真不敢相信你能把这些给记住。”
“听起来很不可思议是不是?”何峦笑道,抬起头审视整张地图,撑着腰,然后指了指大脑,“都藏在这里面。有些时候人为了避免麻烦,再多东西也能记住。甚至能比电脑做得更好。”
陈巍把头靠在地图旁边,蜡烛的光照到这里就有些暗了,于是他的鼻梁和脸颊都像光线一样变为琥珀色,或许还要更深一些。他静静地靠着,汪亮的眼睛看着何峦,像雨后梨花的瓣子。
一会儿之后他直起身子朝何峦探过去,抬手按住他的脖子,然后仰起下巴在何峦唇线分明的嘴唇吻了一下。陈巍的动作很轻柔,如深山的泉音,若即若离,云雾一样飘着,水一样浮着。
何峦同样以轻盈的吻回应他,那期间他们似乎感觉不到肉体的重量,而是两颗灵魂在试探打量。在五亿年前的地下,留存有秘密的洞穴中,在一片无名之境里,他们有幸看见灵魂的影子。
“我们当然能比电脑做得更好,电脑记不住我现在的感受,也记不住我们接吻的样子。”陈巍说,他抬头把自己的目光放进何峦眼睛里,“但我记得,并且将永远记下去。”
“记忆才是灵魂本身,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我们有刻骨铭心的记忆。”何峦低头在陈巍额头上亲一下,“在脑海里,在骨头里,在心里。”
陈巍没有说话,他听见锅盖被顶起来的声音,忙去照看,灭掉火之后用勺子搅动了几下,从箱子里找出碗和勺子。他煮了一锅粥,放了几朵西兰花,洒了一些玉米和香肠片,有淡淡的油香。
“照着说明书上写的方法煮的,应该不会错。”陈巍把碗递给何峦,另外搬了两只箱子在他面前坐下,一张桌子上吃起了饭。陈巍抬眼看看何峦,舀起一勺放进嘴里,然后点点头。
何峦搅着粥,等它稍微凉下去再动口,挑了几片香肠给陈巍,问:“这些天你都是这样吃的?”
“没有,”陈巍摇头,手指夹着调羹,“以前都是吃一些压缩食品,喝点水就算过了。算着日子吃些蔬菜和肉蛋,补充维生素和膳食纤维。基本上就这样过来了。”
何峦慢慢把一朵西兰花切碎,沉默了一会儿,指了指洞口的门:“你出去过吗?”
陈巍停下勺子,把一口滚烫的粥吞下去,喝了一点温水,说:“出去过。醒来后第二天我出去,看着地图步行了两公里,就回来了,没发现什么东西。第三天我又走得更远一些。”
他说完伸手从旁边一叠书本最顶上取下一本黑封面笔记本,上头烫着执行部的徽章,下面是“E.D.G.A”。他把笔记本递给何峦,说:“行军日志,我每天都在记录,上面都写着。”
何峦放下勺子,翻开日志本,封套内页是故意做旧的牛皮纸,上面用浓黑的墨水笔画着雄鹰巨树,下边是两行英文:“Time Bureau, Executive DepartmentBeijing General Administration.”
“这是时间局通用的日志本?”何峦开始翻阅陈巍的日记,随口问道。陈巍的记录内容从登上飞机前往林芝那一天开始,每天都有记录,时多时少。
陈巍点点头,又补充了几句:“从时间局建局以来,执行部每次出任务就必须带着这本东西,随时记录。任务结束后上交,局长和部长要查阅对比,防止出现一些‘不太体面的事’。”
“每个出任务的执行员都有一本,那就意味着造假基本不可能了。”何峦说,他看到陈巍写的最后一篇日志之后合上笔记本,“毕竟任何一个矛盾点都可能让你们上了军事法庭。”
“所以我们必须诚实记录,就算真的遇到了很不体面的事,比如交战惨败、伤亡惨重又或者是擅自抗命、兵变之类。当然,上级下级串通一气统一口径也不是不行,但是这太难了。”陈巍停下手,垂眼看着碗中还剩一半的热气腾腾的粥,“别忘了还有电子日志,还有星河的监控监听系统。要造假那简直是天方夜谭,被查出来直接就是死刑。靠着墙站好,然后枪毙。”
何峦把笔记本放回原位,低头吃碗里的粥,陈巍的火候控制得恰到好处,西兰花都煮烂了。半碗粥下肚之后何峦觉得身上暖和起来,恢复了大半力气。陈巍一直缄默不语,有些心不在焉。
“你还好吗?”何峦伸手握住陈巍的手背,陈巍的手有些发凉,何峦握得紧一些,“有什么话想说?”
陈巍看了何峦一眼,然后翻过手掌扣紧何峦的手指,说:“我们现在脱离了部队,我们联系不上外面,通讯器和定位器都不太好用了。我不知道这会造成什么后果......我回去可能会坐牢。”
“通讯器和定位器呢?还在吗?我想看看。”何峦问,陈巍从脚边的箱子里取出一个纸盒,抱到何峦面前去。
何峦放下勺子,把碗挪到一边去,打开纸盒拨弄一下里头的东西,皱起眉:“噢,真糟糕。”
“你能修好吗?你是维修部的,应该知道该怎么办。”陈巍问。
“我会尽力的。不过这个损坏程度,真的得要回炉重造了。”何峦挑了挑眉毛,撇下嘴唇,“我可能需要两个晚上的时间。如果所有的修补材料都能找到的话。”
“那真是太好了。”陈巍说,他笑起来,伸出一根手指,“我回头一定要在今天的日记里写上一笔。”
何峦把几块线路板从纸箱里拿出来,小心地解开电线,撩起眼皮看着陈巍笑了笑,说:“我在你的日记本里占了很大篇幅吗?”
“当然,亲爱的。等我把这两只碗洗完我就来跟你好好讲讲日记本里的故事,那可真是些好故事。当我去酒吧跟朋友吹牛的时候,我又有好多故事可以讲了。他们一定闻所未闻。”
陈巍去洗碗,然后把煮粥的锅也擦干净,放进箱子里存起来。何峦把自己的背包架在右手边,里面有他常用的工具,正要去翻找金属箱的时候,看到箱子上漆着的纳/粹标志。
“上帝,这里怎么会有纳/粹的标志?”何峦抬起头问,“巍巍,你不能搞这种恶作剧,这不好笑。”
“不,这不是我的恶作剧,这确实是纳/粹留下来的遗物,你看看那些箱子的生锈程度和旧兮兮的外观。我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这些箱子上的该死的标记了,真该死,怎么偏偏是纳/粹。”
何峦蹲在箱子前沉默了一会儿,说:“你还记不记得占堆绛曲曾说1943年德军秘密进驻西藏,深入冈仁波齐峰的事情?我希望你没有忘记。”
“绛曲老师?我当然没忘,我记得很清楚,我跟你的想法一样。这里说不定是曾经是纳/粹的窝点,他们把这些箱子留在了这里。”
“箱子里的武器呢?难道也是1943年的武器吗?”
“不,当然不是,是现代武器,只不过型号没有更新,还是十几年前的老版本。不过都是全新的,还很好用。”陈巍忙打开箱子给何峦查看,像是急着证明什么东西。
何峦站起身,站在一堆金属中间,环视一下四周,洞穴内所有的光线都来自于对面墙上的一盏蜡烛。他闻到淡淡的草木香,经久不散,虽然在醒来的第一秒他就闻到了,但他没有在意。
“哪里来的香味?草木的味道,雨后森林的气息。”何峦说,他戴上手套跨过一只箱子,“你在这里喷香水了吗?不太像。”
“蜡烛的味道。谢天谢地,你终于也意识到这个问题了。”陈巍把手上的水擦干,扶着腰站在蜡烛前,“烧了七天,这根蜡烛一点都没少过。你能看出来这种蜡烛出产自哪里吗?”
“你说这根蜡烛烧了整整七天七夜却一点都没少过?这不符合常理,照这样烧下去,它能烧一千年不止。”何峦走到蜡烛旁边,那股草木的香气果然异常浓郁,烛火跳跃了几下,影子随之晃动。
陈巍摊摊手,说:“也许它真的已经烧过一千年了也说不定,你看,它已经这么短了。青藏高原至少有5亿年的历史,2.8亿年前它还是海洋。谁知道这片古陆上发生过什么。”
“传说长明灯使用的是人鱼熬制的灯油,所以能长明不朽。”何峦仔细查看蜡烛白色的烛身,用刀片刮了一点在手里捻动,“我从未见过这种材质的蜡烛,但毫无疑问的是,它是由某种油脂制成的。我从没见过这种油脂,也许我们需要一台分子分析仪才能知道这东西的结构组成。”
“可是这里没有分子分析仪,我们什么都没有。”陈巍耸耸肩,把帕子丢在一边的箱子上,“可能它就是人鱼油做的吧,谁知道人鱼油是怎样一种东西,我们还得思考很多年呢。”
“北冰洋紫鳞人鱼被打捞出来的那条新闻你知道吗?好几年前的老新闻了,世界上第一条被证实存在的雌性人鱼,打捞出来的时候她已经死了。”何峦说,他把手指抹干净,“不可思议。”
“那个我知道,看报纸惊鸿一瞥看到过,说这是‘生物进化中一条奇特的分支’。更有好事者说这是‘远古时代人兽杂交的成功案例’,那这就真的太离谱了。”
“跟你说的一样,我们还得思考很多年呢,得一直这样思考下去。不过你没觉得这种青草的香气有些熟悉吗?就好像在什么地方闻见过?”何峦问。
陈巍仔细回想了一会儿,何峦接下去说:“在帕鲁藏布江边挖化石的时候,出了一件‘江大王鬼船’事件,还记得吗?你不应该忘记。那时候我们都闻到了一股草木香气,可能你当时没有在意,但我可是一直都记得。鬼船船头挂着一盏灯笼,水涨多高都涨不过灯笼。你想想,灯笼里是不是放着这种蜡烛?又或者就是这一根?”
“你为什么又要说起那件可怕的事情,帕鲁藏布江边的日子给我留下了不好的印象。”陈巍说,他边说便翻开自己的日记本,“我得好好看看,说不定还得添上一些什么。”
他查找日期,很快翻到记录有“鬼船”事件的那一页,抽出水笔在其中一行后面添上:期间闻到香气,类似于草木香,随着鬼船消失而消散了。
“所以你觉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何峦问了一句,但很显然这个问题不会有答案,“你觉得是谁救了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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