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色暮
他身侧的人也姓程。或说山淮村原本就是一个“程家村”,有四分之三的人出于同一个本家。往上追溯, 五百年前是一家。
跟着村长的男人叫程高兴, 这会儿在上吴村上学的是他家小儿子。之前生了两个女儿,都是读完初中就出去打工。原本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儿子了, 正找找门路,看能否去哪里买一个,老婆就怀孕, 总算得了男娃。
程高兴喜不自胜,把孩子当宝一样供着。这会儿儿子半夜不回家, 他心中自然焦灼,于是跟村长出来找寻。
可这一路走来, 之前的焦灼,渐渐被深夜密林催成恐惧。
等到不经意地数起人数, 发觉身后似乎多了一个人后,这种恐惧, 催得他一身鸡皮疙瘩暴起。
程高兴:“建树,我是说真的——”
村长吞了口唾沫。
他嗓音压低,勉强回答:“这儿这么黑, 你怎么看得清……”
程高兴道:“可大伙儿打着手电啊!”
几人还在往上攀登。平心而论, 这段山路并不陡峭。脚下泥路十分柔软, 铺了厚厚一层落叶。走在上面,脚步声被尽数吞没。
程高兴嘟囔:“我总能数出手电筒。”
村长不耐烦,说:“你看错了!”作为村长,与村支书一起研读学习上面发下来的材料是最基本的,虽然仍然抱有一定迷信思想,但比起村民,村长要“理智”很多。
村长说:“这块儿树影乱晃,你怎么可能看得清……”这句话说完的时候,他终于踩上山头,看到山下一片灯火人家。
那里就是上吴村。
其中一个“上”字,并非高低含义,而是“这个村子离外界更近”。
与山淮村的冷清寂寥相比,仅仅一个山头之隔,因有小学在,上吴村晚上亮起的灯光要多出许多。
不过正是因为这份“现代化”,反倒让上吴村在旅游开发评估中落了下风。山淮村村长撇了撇嘴,心想:他们之前对这些传统弃如敝履,现在呢,等开始开发,我们肯定赚的很多!
想到这里,村长定一定神,重新喊:“斌娃!娟儿!”
他旁边,程高兴也喊:“鸿娃!”
身后传来一阵一阵,海浪似的喊话声。
程高兴一面怀疑自己刚刚的确听错了,一面却仍有疑虑。他不敢回头,想到之前听村里老人提过的故事:林子里的飞头蛮,坟堆里爬出来的怪东西……往前几十年,外面闹饥荒,山里也好不到哪儿去,四处都不太平。好在山淮村有山神庇佑,才在漫长年岁里坚持下来。可到了近几年,年轻人都往外跑,自家两个女儿也不爱回来。自己有时候气急,觉得两个女子是心野了、被外面的花花世界迷昏,不顾家人亲情,不想顾念幼弟。两个赔钱货,当初就应该直接扔山里。
程高兴想着事情,脚下步子不知不觉间变慢。等回过神,他已经走到队伍最后。
其他人还在喊孩子们的名字。程高兴想到自己刚刚数出九个人的事儿,一个激灵,不敢往前看。
可心里越惦念,就越忍不住。最终,他从人群最前的村长开始,一个一个往下排数。
“一、二……”
程高兴数数的时候,一口唾沫就卡在喉咙,不上不下,不敢咽又不敢吐。
“三、四——”
不知是不是错觉,从山顶往下,也走了一段路,怎么觉得上吴村一直摆在远远的地方,一点走近的样子都没有?
不不,不想这些。
“五、六。”
程高兴艰涩地转了转眼珠。冬天,林子虽密,可叶子都掉的差不多。偶尔手电筒打过去,细密影子落下来,远远的,分不清什么是什么。他心中忧虑,别说老虎了,遇到狼都够呛啊!
这两年好些,和前些年,腊月里,哪个村的孩子被狼叼走,这是常有的事儿。
还好自家鸿娃健健康康长大了。等念完小学,就送去山下镇子里读初中。
想到儿子,程高兴心里多了点勇气,继续往下数。
“七、八……”
他松了口气。
没错,自己面前是八个人。
大晚上的,所有人都穿着样子类似的大棉袄。军绿色,看不出美丑,只要能防冻就行。
程高兴身上也裹着这么一件。他一直往下走,听见前面的声音越来越长、越来越远。上吴村依然直愣愣戳在哪里,灯火朦胧。
山雾四起,真没想到,上吴村的灯光可依照这么远。
这是娃儿们上学时的路,直接翻山越岭。今天评估组的人来,村长开拖拉机去接,走的是另一条,要沿着山路盘桓。可那条路太远,娃儿们去走,要平白多挨两个小时冻。所以即便山林危险,娃儿们还是更爱走这条。
程高兴胡乱想着事。他记起自己刚刚的忧心,这会儿重新数一遍眼前。八个,不多不少。
在发觉这点后,程高兴对于“走了许久、却还没到上吴村”的事儿也淡下心思。如果是白天,那还可以看看旁边的标志。他们生在山里、长在山里,自然有一套认路手段。可这大晚上的,什么都看不清楚,也没法子。
一路向下。
村长头顶的汗更多、更密了。他叫了声:“高兴。”
声音不高不低。话音落下时,身侧正好有人凑过来,问他:“建树,怎么了?”
村站嗓音压低,说:“你看,咱们这是不是走了太久……我记得之前,从山顶到上吴村,只有十几分钟路啊。”
身侧那个声音说:“也没走多久。可能是天冷,所以你觉得很久吧。”
“是这样吗?”村长沉默片刻,打了个哆嗦。他喃喃说:“嗯,是很冷。”
同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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