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云起南山
罗家楠猛地惊醒抬头,给弓身拍他的祈铭吓了一跳。俩人同时按住心脏砰砰乱跳的胸口,对视几秒,给了彼此同样的无奈笑叹。
“怎么不去休息室睡?”祈铭伸过手,抽出几张纸巾,假装擦桌子,顺势抹去罗家楠趴桌上睡觉留下的口水印子。
“这不等你么——啊哈哈——”捂嘴打哈欠,罗家楠抹去眼角挤出的水分,看了眼表——睡了不到一小时——打兜里摸出块口香糖扔嘴里嚼着,“……我刚看疾控的来了,情况很严重?”
“不确定,不过疾控那边没要求进行紧急封闭,只要走了出现场的人员名单,应该问题不大。”
“那就好。”参考以前和疾控中心联合工作的经验,罗家楠了然点头,“到底怎么回事?”
尸检报告还没整理,光用嘴说祈铭怕罗家楠听不明白。他把摄像机接到电脑上,打开录像,快进了一段再正常播放,然后转头去煮咖啡。
视频里先是传来高仁的一声惊叹,随后听他说:“师傅你看这气管!”
伴随着脚步声,镜头拉近了一些,罗家楠看了画面里的东西之后,决定暂时吃两天素。以前不是没看过尸检,正常的人类气管剖面该是什么样,他见过,而眼前这个肯定不正常。正常的应该是白色光滑有清晰纹路,但是镜头里的这根,呃,该怎么形容呢……糜烂了吧这是?
此时尸体的胸骨已被锯开,随着器械对骨骼的扩张,死者的肺逐渐暴露在视野中。一把镊子伸过来,夹起肺叶,继而解剖刀划过,然后听到祈铭说:“肺部淤血,肺泡内出血,局部出现纤维化趋势,伴有少量胸腔积液,以上均非高坠外伤所致,考虑毒、病性损伤。”
这时祈铭过来按下暂停键,显然是足够了解接下来的画面多有冲击性,不准备继续锻炼罗家楠的承受力了。他端着刚煮出来的咖啡,靠到桌边,声音略有疲惫:“后来我们发现死者消化道黏膜出血,水肿,局部溃疡形成,肝脏肾脏以及心脏均有充血肿胀甚至局部坏死的现象,初步判断死因是多脏器功能衰竭……那附近有蛇出没,需考虑死者中了蛇毒,但是找遍全身并没有发现类似蛇牙造成的创口。”
说到这,他忽然想起什么,问:“刚听杜老师说,你在现场碰上蛇了?没事吧?”
“啊?哦,没事儿没事儿,虚惊一场。”罗家楠干巴的挤出丝笑,心里白眼猛翻——杜老师?叫的够顺嘴的啊。
“嗯,以后注意点,别总让我担心。”祈铭垂手摸了把罗家楠的下巴。咖啡是热的,所以他的手也热,给罗家楠摸得心里一痒,瞬间将杜海威那张格力牌暖男脸挤出大脑。
不过在办公室里腻歪,至少眼下是不可能的。祈铭没给他冲自己撒娇耍赖求安慰求抱抱的机会,直接拍开往腰上勾的爪子,一秒切换回工作状态:“不是蛇咬的,就得考虑第二种可能——死者感染了致命的细菌或者病毒,所以我给疾控的打电话,叫他们来取样检测。”
无奈地甩甩被拍了一巴掌的手,罗家楠琢磨了几秒问:“会不会是食物中毒?他去山上采集植物,保不齐误食了什么有毒的。”
点点头,祈铭放下杯子:“考虑这种可能,但胃里是空的,得等高仁出组织切片的毒理检验结果。”
“那我等着看完整的尸检报告了。”拉过祈铭的手,罗家楠一边玩人家的手指头一边假装不在意的问:“诶,刚杜海威下来找你干嘛?有发现?”
“杜老师下来找我要死者的指纹,对比矿泉水瓶上的指纹。”
“结果呢?”
“没那么快,他刚不是跟着你们开会去了。”
“哦,那……”
“对了,晚上下班别等我了,杜老师约我吃晚饭。”
——???????
罗家楠脑子里的弦“咔”的一绷,对于杜海威的排斥,完全源自于他的雄性本能:“你——你跟杜海威去吃饭?”
“嗯,还有其他部门的领导,他说刚来市局,想和大家熟悉熟悉,”祈铭顿了顿,“不过其他人都不是搞技术的,他怕自己去没话说会冷场,叫我跟着一起。”
“不是不是,你这一天一宿没睡了,晚上不早点回家睡觉出去吃什么饭啊?”罗家楠嘴上关心着,心里这通骂——杜海威你大爷!你想巴结领导自己去就得了,非他妈拽着我们家祈老师一起去坐台干嘛?再说,局里谁不知道祈铭是冷场之王啊,他连那些个领导名字都叫不全,一个个都给起了外号,你叫他去暖场,他不给屋里的气氛搞成绝对零度老子他妈的跟你姓!
祈铭哪知道此时此刻罗南瓜同学的内心有多澎湃,只当对方的出发点是关心自己:“没关系,我待会把录音整理完,冲个澡就去睡。”
“那才能睡几个小时啊?你……诶,你不是特烦跟领导一起吃饭么?”
罗家楠是既闹心又不能当着祈铭发火——是,他看杜海威不顺眼,但不能拦着祈铭交朋友吧?而且人家也没干什么,只不过出去吃顿饭而已,硬拦着不让去,倒显得他思想龌龊。
“你前几天不还说,我应该多和其他部门的人交流沟通么?”祈铭有些疑惑,然后意识到什么,问:“是不是因为他没请你,你不高兴?”
“请我我也不去。”罗家楠小声逼逼——不给丫那脸!
“嗯?”祈铭是真没听清。
“没……没什么。”
“重案组他请的是陈队,其他部门都没请二把手。”
“啊,那个……那你要是乐意去就去吧,早点回家睡觉,我那个……我今晚可能得加班。”尽管心里一百八十个不乐意,可听说陈飞也去,罗家楠还是努力说服自己这就是个同事间的普通联谊,别多心。
虽然祈铭的情商是公认的低,但不代表一点没有,他看的出来,此时此刻罗南瓜同学明显有点口不对心。很早以前他就发现,罗家楠有个习惯,一旦嘴上说的跟心里想的背道而驰时,眨眼的次数是平常状态下的两倍甚至更多。
刚刚罗某人说了不到三十个字——还得算上语气助词——眨了得有十下眼。这是又犯小心眼了?唉,哄哄吧,不然又得找茬和别人发火。
思量片刻,祈铭要求道:“要不吃完饭你去接我吧,如果不加班的话。”
“行行行,我去我去,加班也没事,个把小时肯定能抽出来。”
啪!
给点阳光就灿烂的罗南瓜同学,开心的吹了个口香糖的泡泡出来。
TBC
第二十八章
天气预报的准确率, 在罗家楠看来和中彩票差不多。说是有大到暴雨,可憋了一整天, 一滴雨都没下。云层倒是厚实,抬头不见星月,空气湿度接近百分之百,一出楼门,潮湿的热浪迎面扑来。
上车点火,罗家楠打轮拐出车位,随手关闭刚刚响起的爵士乐。祈铭爱听,他不行, 安静的听了想睡觉, 闹腾的听了想打人。家里最贵的设备当属祈铭从意大利订的一套音响, 音质极佳,据说一根线就好几千,写论文看书的时候拿来放背景音。每当这种时候,罗家楠就会塞上耳机刷手机, 没那艺术细菌,听着非但不享受, 还闹心。
别人都纳闷, 像他跟祈铭这样的,脾气秉性背道而驰,兴趣爱好千差万别, 咋就能一起生活这么长时间。然而鞋合不合适只有脚知道,罗家楠从不觉得跟祈铭共同生活有任何问题:彼此家里都没任何负担, 除了罗家楠他妈偶尔提提抱孙子的事,几乎没有家庭琐事可供他们堆积负面情绪;工作上合作默契,在各自的领域皆有精专之处, 没有摩擦就没有纠纷;一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更不可能出轨。
红灯亮起,Jeep缓缓停下。余光扫到路边有人正在吵架,罗家楠的注意力稍稍被吸引了过去。一个男人,两个女人,男的挡在其中一个女人身前,“啪”的挨了对面女人的一记耳光。此情此景勾起了罗家楠的职业病,一看他们身后是间快捷酒店,再看承受怒火的二人均面带愧色,当即判断此乃捉奸现场。
以他从警这些年所遇到过的凶杀案来统计,情杀占大头,并且此类案件中激情犯罪比较多见。穷凶极恶的罪犯毕竟是少数,这类罪犯无外乎为财为利,多是预谋杀人,罪不可恕。而那些一时激愤难忍痛下杀手的人,每每将其缉捕归案之时,他往往会感到惋惜。多少幸福美满的家庭,就毁在了一瞬间的冲动下。而比起预谋杀人,有些激情犯罪的现场更为骇人,如果不是亲眼见证,他根本想象不出,人脑袋被砸扁了是什么样的一幅光景。
极端的怒火,催燃人性中的兽欲。
路边的争执仍在继续,红灯倒计时数秒亮起,罗家楠收回注意力准备继续往前开,同时视线习惯性的瞄了下右后视镜。这一瞄不要紧,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解安全带推门窜出车外的动作已经一气呵成。旁边车道上的车都开始往前走了,冷不丁见一人窜到车头前面,吓得司机心脏差点蹦出来,按下车窗冲罗家楠破口大骂。
他骂他的,罗家楠根本顾不上理。长腿跨大步,飞快冲上人行道,猛地将挥起尖刀的女人按倒在地。刚瞄后视镜的时候,只见一道白光闪过,出于职业的敏感性,他立马意识到这是动刀了。旁边那俩完全吓懵了,直眉瞪眼地瞧着罗家楠给嚎哭的女人按住,连报警都忘了。
路人报了警,派出所的人来的很快,五分钟不到便有辆警车靠到了路边。听说是有人见义勇为,其中年长的那位民警要求罗家楠留联系方式,说可以帮他申请奖金。如他所知,现在这有胆有识的人不多了,见着刀还敢往上冲,值得嘉奖。
“市局重案组的。”罗家楠一亮证件,就看对方摆出副“怪不得”的表情。
挪车,录口供,折腾了得有大半个钟头。手机铃声乍响,罗家楠一看来电显示祈铭的名字,心里“我操”了一声,赶紧接起:“马上到马上到,遇到点突发状况。”
“要不你别过来了。”祈铭以为他还在局里没出来。约的十点过来接,这都十点二十了还没见着人。
“我都在路上了,这就——嗨!你等等啊!最多十五分钟!”罗家楠赶紧冲派出所民警一摆手,朝车那边跑去。反正留了手机号,有什么需要补充询问的,电话联系。
一路狂飙到祈铭吃饭的那家餐厅,罗家楠刚把车速降下来,脑子里的弦又“咔”的绷起。离着老远就看杜海威跟祈铭一起站在路边,有说有笑——操!说话就说话,你他妈拍我媳妇胳膊干嘛!?
强压下翻腾的酸水,罗家楠缓缓停到那俩人旁边,按下车窗,对笑容还没完全褪去的祈铭说:“不好意思啊,来晚了,刚碰上一持刀行凶的。”
祈铭的笑意顿时凝固:“你没受伤吧?”
“切,我还能——”罗家楠不屑轻嗤,探身推开车门,“赶紧上车,也不看看几点了。”
明明是他来晚了,说的却像是祈铭跟外头野到大半夜不着家一样。杜海威听出罗家楠语气不善,自觉往后退开半步,对祈铭说:“早点回去,明天见。”
祈铭接下来的话气得罗家楠差点捶方向盘:“搭你一段吧,离我家也不是太远。”
杜海威笑笑:“不麻烦罗副队了,我坐地铁就行。”
嗯,还算有自知之明。结果没等罗家楠这口气顺过来,又被祈铭一句话堵住了喉咙口:“地铁不是十点半末班车么,你也两天一宿没睡了,早点到家,早点休息。”
“那我打车。”杜海威仍是推辞。就罗家楠那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德行,他有点纳闷祈铭为什么看不出来。
“行啦,上车吧。”说着话,祈铭连后座车门都替他拉开了。
磨着后槽牙,罗家楠白眼都快翻出声了——媳妇儿,你什么时候对我这么温柔过啊?
上车坐好,杜海威客气道:“那就麻烦罗副队了,我住艾瑟顿国际。”
嚯!罗家楠听了一愣。艾瑟顿国际是市局边上步行街口的那栋大楼,当初开盘时只卖老外,均价十二万一平米,高级精装,酒店式公寓管理,提供管家、早餐和每日房间打扫服务,物业费一个月都不少钱呢。
“你在那买的房?”他忍不住问了一句。
“不是,租的。”
“哦,那一月租金不少钱呢吧。”
“不清楚,我算技术人才特招,过来之前有谈过解决住房问题,至于住哪是局里给安排的。”
“……”
妈的,人比人,气死人。罗家楠打定主意明儿得去跟局长拍桌子,凭什么他一个卧底三年功勋卓著、大案要案没少破的一线人员,待遇竟然比不上这个坐办公室的!果然啊,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不过话说回来,他好像从来没去争过什么。该得的荣誉得了,该领的奖金领了,那个团伙里除了被执行死刑的,余下所有涉案人员全部转去异地服刑,最大限度降低他被打击报复的可能。而且比起那些深入贩毒集团内部有去无归的缉毒同僚,他总感觉活蹦乱跳回来的自己,并没有格外值得炫耀的资本。
想到这,他的心态稍微平和了点,打轮并线,开车载音响。曲子刚一出来,就听后座上传来询问:“罗副队,你喜欢听Chick-Corea的曲子?”
谁?罗家楠一脸懵逼,随后余光瞥见祈铭嘴角勾起:“是我喜欢,我的养父曾师从Chick-Corea,他的创作风格深受对方影响。”
杜海威叹道:“那我是不是可以期待,你有Chick-Corea的亲笔签名海报?”
“他给我签过张餐巾纸,不过我从美国回来没带太多东西,都留在了纽约的老房子地下室里。”
“纽约?那是有点远了,希望以后有机会能去你家的老房子里做客。”
“来我现在的家也行,我有他全套的黑胶专辑。”
“其实我更喜欢自己弹,钢琴的音质和音响里放出来的毕竟有区别。”
“这样啊……可我只有吉他。”
“我公寓里有架钢琴,你有空带吉他过来,我们一起合奏。”
“杜科,要不跟后座上睡会吧,熬了两天一宿不困呐?”罗家楠实在忍不住了,出声打断两位“知音”间的畅谈——喜欢一样的音乐家有什么可得瑟的,我跟我媳妇一起出生入死的时候,你丫在哪呢!
话横着一出来,车里顿时只剩音乐声做背景音。祈铭偏过头,贴深色膜的车窗上映出张稍有不悦的脸。直到给杜海威送到公寓楼下,他都没再说一句话。等人下去,他依然保持沉默,车里的气氛别别扭扭,弄得罗家楠想张嘴又有点心虚。
冷战了一路,快进小区地下车库了,罗家楠低声下气地问:“诶,你喝酒了吧?要不要去便利店给你买点牛奶?我看冰箱里没有了。”
“……”运了口气,祈铭转过头,盯着罗家楠的侧脸,反问:“杜老师哪得罪你了,至于用那种口气跟人家说话?”
“他能得罪我什么啊,都不是一个部门的。”罗家楠打起了哈哈,尽快岔开话题,“那个牛奶……你到底喝不喝?”
然而令他没想到的是,平时对人际关系建设从不在意的祈铭,竟然揪着他的失礼之举不放:“你看不惯他,可以,但他是我朋友,麻烦你当着我面时,给我们应有的尊重。”
为别人挨祈铭数落也就罢了,为杜海威?罗家楠这火“腾”的就被搓了起来,一脚刹车踩死,转头质问祈铭:“我哪不尊重你了?我这累了两天一宿了,您可好,上来就慷他人之慨,还得让我送他回去,有那功夫我睡会好不好?”
祈铭表情一顿,不自在地垂下眼。他一不说话,罗家楠倒有点怂了,也意识到自己是在散邪火。迟疑片刻,伸手去拢祈铭腮侧垂落的发丝,却不想被对方一偏头躲开了。尴尬的气氛持续发酵,彼此沉默了许久,祈铭伸手关闭了车载音响。
他叹了口气,语气不无落寞:“你有家人,有很多朋友,你的想法与心情,不管几点,只要打开手机就能找到和你分享的人……可我呢?除了你再没有其他的选择……然后我慢慢的习惯了,习惯忽视你的感受,把你为我所做的一切都认为是理所应当,家楠,对不起,我——”
“行行行,不说了啊,是我不好,不该冲你嚷嚷。”一把给人搂进怀里,罗家楠心都化成一滩水了——什么时候听过媳妇说这种话啊,下一秒死了都值——边亲边哄:“我不是拦着你交朋友,我就——嗨,你等着,我去给你买牛奶。”
说完又狠狠嘬了两口,眉飞色舞的下车往便利店里走。隔窗望着某人步伐轻盈的背影,祈铭忍不住皱眉笑笑——
杜老师说的没错,与罗家楠这种性格的人相处时,偶尔示个弱,确实可以有效避免争执。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