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潭石
从技侦办公室走出来,孟钊开始思考这件校园暴力事件的着手点,校方对当年的事情三缄其口,法院又恰巧弄丢了当年的案卷,这会是巧合么……哪个小偷会去法院专门偷一份案卷?
只能再去一趟法院了,当年的法官、双方的律师、庭审的工作人员,总会有人记得相关的细节。
下午,孟钊带着程韵又去了一趟法院。
“当时负责的余法官已经调到省里了。”还是上次那个工作人员接待了孟钊,“至于庭审的工作人员,我帮你问问吧……”对方看上去也有些为难,“这都十年了,真是不好查。听说这案子当时因为被告全都是未成年人,根本没公开审理过,到场的工作人员也尽量压缩到了最低人数,”她把手机上的聊天界面给孟钊看,“喏,我在大群问了,还没人回我。”
“那当时双方的律师你还记得么?”
“双方的律师……”对方有些费力地回忆着。
“是陆成泽。”旁边有人说。
“陆成泽?”孟钊抬头看向那人,“确定么?”
“确定,”那人点头道,“我记得陆成泽很帅的,一点也不像四十岁的人,当时有不少人想去围观他出庭,但就像刚刚林姐说的,未成年的案子不允许无关人士到场,好多人还很失望来着。”
“是你很失望吧?”旁边的林姐揶揄一句。
“我记得你那时候也很失望。”对面也打趣回去。
出了法院,孟钊打算去一趟浩泽律所,因为不确定陆成泽在不在律所,他在微信上给陆时琛发了消息:“你爸的联系方式给我一个。”
陆时琛回复:“找他做什么?”
“那起校园暴力案他是律师之一,想找他了解点情况,”孟钊捏着手机发过语音,“你爸那么大的大忙人,也不一定在不在律所,我提前问了别白跑一趟。”
陆时琛这次没再多问什么,发过来了一串号码。
孟钊给陆成泽拨过电话,那边过了一会儿才接起来,陆成泽不仅长相不显老,声音也听不太出年纪:“你好。”
“陆叔,我是市局的孟钊,”孟钊先是自报家门,又说,“有个案子想找您了解点情况,您现在要是方便的话,我就去律所跑一趟。”
“哦,小孟啊,”陆成泽在电话里说,“我今天在律所,你过来吧。”
浩泽律所的大楼在十年间经历了翻新重建,看上去更加气派,孟钊开车过去,从车里下来,抬头看了一眼眼前这座办公大楼。
因为孟祥宇的案子,再次踏进这里,他的心境很难不发生波动。
十二年前当他迈着沉重的双腿踏进这所大楼时,他不会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以刑警孟钊的身份出现在这里。
跟十二年前一样,陆成泽的办公室设在六楼,秘书把孟钊引到办公室门口,先是敲门进去报告孟钊过来了,等到秘书出来,孟钊才推门进去。
陆成泽的办公室通透而敞亮,一进去,孟钊第一眼看见了坐在实木桌后的皮椅上,正在办公的陆成泽。
随后他又注意到了旁边单人沙发上坐着的陆时琛。
在孟钊进来之前,父子二人似乎正在交谈什么。
见孟钊进来,陆成泽停了手中的笔,站起来,绕过桌子,简单地跟孟钊握了手:“过来了?坐下说吧。”
陆时琛则仍旧坐在沙发上没动身。
“时琛,孟警官过来了,你起码也要起身打个招呼,”陆成泽言语中透着些责怪,“怎么这么没礼貌?”
陆时琛看样子并没有听进去,只是朝孟钊抬了抬下颌:“来了?”
“你怎么也在?”孟钊有看着他问。
“我来旁听,这案子毕竟跟我有关。”陆时琛看上去理所当然。
“嗯?你知道小孟这趟过来的目的?”陆成泽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陆时琛,他很快推测道,“难不成还是上次那个案子?来小孟,你们坐下说。”
三人坐到沙发上,秘书端过茶水,孟钊简单地向陆成泽介绍了一下程韵,很快切入正题道:“陆叔,不瞒您说,我这次过来,就是为了上次那个把陆时琛牵扯进去的案子。”
“还是那个案子?”一听又是那桩跟陆时琛有关的案子,陆成泽果然皱了一下眉,“我早上在车里听到了广播新闻,不是说那个凶手已经跳楼自杀了么?”
“是,”孟钊无奈地笑了一下,“但也就因为她自杀了,很多案件细节都无从追究了,如果真相不能查明,案子就不能算结束,陆时琛也没办法完全跟这案子割离。”
陆成泽点头,又问:“时琛坐在这里合不合规?不合规的话你就直说。”
虽然陆成泽这样说了,但孟钊总不能开口把陆时琛赶出去,他看了一眼对面的陆时琛,陆时琛似正低头翻阅一本法律杂志,孟钊对陆成泽说:“没事陆叔,那我们就开始吧。”
孟钊挑着能透露的细节,把这案子后来的发展给陆成泽大致讲了讲,陆成泽不发一言,眉头紧蹙,看上去听得很认真。
在听到当年那起校园暴力案件时,陆成泽开口打断了孟钊:“赵桐?这名字很耳熟,当年我好像接过一起发生在文昭高中的校园暴力案子,那个自杀的男孩……”
“对,就是那个赵桐。”孟钊接过他的话,“您还记得那起案子?太好了,我这次过来就是为了这案子。”
“真是那个赵桐?”陆成泽脸上露出了些许意外的神色。
“对,就是您当年参与过的那个校园暴力案。”
“所以你们打算从当年那起校园暴力案件入手?”陆成泽沉吟片刻,“虽然追溯的时间是比较长,但的确该查得彻底些,你在电话里说要找我了解情况,具体是了解什么情况?”
“当年您是被告一方的律师对吧?”
“是。”
“我来就是想要一下当时被告的名单,说来也是荒谬,法院那边居然把庭审记录弄丢了,只能来问律师了,也多亏遇见了您,不然这点小事也是够头疼的。”
“被告名单?没问题,”陆成泽立刻答应下来,“我这就让秘书查一下当年的案件存底。”说完,他就给秘书拨去了电话。
几分钟后,秘书把电话打过来,陆成泽按了免提,跟孟钊一起听电话。
“陆律师,档案柜和系统都查过了,没找到当年的案件存档。”
“怎么可能?”陆成泽皱起了眉,“你查一下同期的案件存档工作是谁做的,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成泽的秘书应下来。
挂断电话,陆成泽站起来,在屋内来回踱了几步,似乎意识到了这件事情不太简单:“这法院的庭审记录丢了,我这里的案件存档怎么也会丢?”他沉吟片刻,“小孟,你那有没有周衍高中班里的名单?如果真的找不到,我试试能不能回忆起来。”
“名单我这里有,”见陆成泽面露愠色,孟钊宽慰道,“您也别急,就算案件存档丢了,肯定也有别的办法能查到。”
“这要是别的案子也就罢了,主要是这案子牵涉到……”陆成泽没把话说完,但孟钊知道他要说的是陆时琛。看来,尽管这父子俩看上去都有些拒人千里的气质,但涉及自己的儿子,陆成泽还是会流露出为人父母的担忧。
几分钟后,秘书又来了电话:“陆律师,当年存档的小孙已经在五年前辞职了,我刚刚试着联系她,但是那个号码已经换成别人在用了……”
“怎么会出这种事儿?“陆成泽脸上的怒意更深,”一会儿你来我办公室一趟。“
挂了电话,面对着孟钊,陆成泽克制着脸上的怒意:“小孟,周衍班级的名单你给我看看吧,我试着回忆一下。”
孟钊把之前在文昭高中拍的花名册照片拿给陆成泽看,陆成泽拿起桌上的银边眼镜戴上,对着名单仔细地回忆,然后从旁边抽了一张白纸,将回忆起的名字记录到白纸上。
几分钟后,他将名单递给孟钊:“事情过去太久了,我也不能确定这些就一定是当年的被告名单,只能说八九不离十吧。”
“这就够了,”孟钊看着陆成泽在白纸上写就的一长串名单,粗略一扫得有十几个,“这么多人?”
“对,我记得原告当时并不能确定到底是谁逼死了她儿子,所以她把能找到证据跟她儿子有过接触的同学都写了上来,对方律师也不太有经验,开庭当天原告那边找的证人甚至都没出庭,被告这边就相当于不战而胜了。”
陆成泽话里话外并没有偏袒自己当时负责辩护的被告,孟钊刚想开口接话,却发现旁边的程韵一直没开腔,这时反而有些欲言又止。
他转过脸,用眼神询问程韵想说什么。
程韵有些迟疑,但陆成泽这时也意识到程韵有话要说,主动问道:“想说什么?有话直说就好。”
程韵这才放开了胆子:“陆律师,按理说我不该多嘴,但我确实想不明白,这案子您当时怎么会负责被告那方?难道您觉得赵桐不是因为校园暴力被逼自杀的?”
“那倒不是。”程韵提到这茬,陆成泽先是沉默片刻你,然后叹了口气,“我当时接下这案子是我自己的私人原因。当年浩泽遇到了一些财务问题,差点发不起下面人的工资,所以我就决定开始接手一些公司的法务外包工作,林江药业你们知道吧?那是浩泽的第一个大客户,给的价格足够让浩泽解除财务危机,当时正好是签合同的时候,林江的老总提出了一个要求,就是帮他朋友接手这个案子,说是只需要我挂个名,开庭那天到场就好,别的都不用管。”
原来是这样,孟钊心道,这倒也能理解,以陆成泽当年那个民工讨薪案建立的形象,足以扭转两方的舆论局势,难怪被告一方会找上陆成泽。
“你们当时还小,可能都没留意这个案子,因为涉及到校园暴力和未成年自杀事件,这案子还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不过,现在媒体的消息可能都被撤得差不多了。”
“对,”孟钊点头道,“现在网上几乎查不到相关新闻了。”
“浩泽当时的财务情况,用危在旦夕来形容也不为过。开一家律所是我和小琛的妈妈在大学时的梦想,‘浩泽’这个名字就是她取的,本来不需要这么久才开起来,就因为我临时改变计划,辞掉了工作接手那个讨薪案,这个想法才推迟了这么久实现,我实在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律所惨淡收场。”
陆成泽说到这里,大概是想到亡妻,顿了顿,平复了一下情绪,然后才继续说:“为了保下这个律所,我就同意了这个条件。”他陷入回忆,神色变得有些严肃,“没想到接手这个案子之后,对方真的没让我太多参与进去,很多证据证人都是他们自己找的,一直到开庭当天,我才看见了被告那几个学生。”
孟钊点了点头,陆成泽的名气维持至今,不仅因为当年的那起民工讨薪案,还因为在那之后,他又无偿接手了很多棘手的案件,例如女童被性侵案、聋哑儿童遭受家暴案等等,这些案子报酬低微,耗时极长,难怪浩泽当年会陷入财务危机。
好在陆成泽足够聪明,在意识到这种情况难以为继之后,他开始承包一些大公司的法务工作,这才让浩泽发展到了现在的程度。
“而且,小孟,小程,你们都是公安系统的高等人才,应该知道,律师和警察的工作说到底都是在保障正义的进行,只不过你们警察要根据线索锁定犯罪嫌疑人,而我们律师要做的是让每个嫌疑人都不蒙受平白之冤,如果所有人都提前预设自己所认定的那个人就是凶手,那只会发生更多赵云华勒死周衍这样的事件。”
程韵赶紧点头道:“陆叔,您说得的这些我完全同意,是我刚刚这问题肤浅了。”
“小孟的舅舅孟祥宇当年的案子就是这样,在二审宣布结果前,所有人都认定孟祥宇是凶手,就算到现在,只要凶手一天没被抓住,就还是会有人认定他是凶手。”陆成泽说到这里,停顿片刻才继续道,“就连我,身为律师,一开始也以为证据确凿,根本没有翻案的可能。小孟应该还记得,我那时候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差点没接手你舅舅的案子,险些酿成大错。”
“任何人都能预判凶手是谁,但我们做律师的却是绝对不能犯这样的错误,所以当时,接手了那起校园暴力案之后,我是真的有心去好好查清真相,没想到他们没给我插手的机会。也许是报应吧,谁能想到当年那个案子,居然会在十年后把时琛牵扯进去……”他叹了口气,看向孟钊,“小孟,这案子的真相不查清楚,我担心……时琛也会陷入你舅舅那时的绝境。”
“不会的。”孟钊看了一眼对面的陆时琛。
陆时琛已经放下了杂志,在听他们交谈。孟钊留意了一下陆时琛的表情,他发现就算陆成泽在表露出对陆时琛的担忧时,陆时琛的脸上依然没出现任何动容的神色。
这人真是……铁石心肠啊。孟钊不自觉出现了这种想法。
他抬手拍了拍陆成泽的手,这样宽慰一个父辈的人显得有些奇怪,但陆成泽这番话是真的有些打动到他:“您放心,我一定会查清真相的。而且,事情也没您想的那么严重,不至于到我舅舅那时的地步。”
拿到了名单,孟钊又跟陆成泽对了一些校园暴力案的细节:“那您记不记得,周衍当时在不在被告名单内?”他拿出手机,把周衍高中时期照片拿给陆成泽看,“就是这个男生。”
陆成泽看了几秒后摇头道:“不在。我刚刚也说了,赵云华那边选定的被告名单非常草率,因为她无法确定到底哪些是霸凌了她儿子的人,哪些又是无辜的,所以这份被告名单只是赵云华心里的真凶名单,不一定是实际上的霸凌者名单。”
孟钊点头,跟他猜测的一样,如果周衍也在被告名单内,赵云华这些年不会跟他相处得这么和谐。但是很奇怪,如果周衍属于霸凌小团体的一员,他为什么会没被赵云华列入被告名单呢……
所有问题都问完,孟钊跟陆成泽告辞,然后起身离开。
就在陆成泽送孟钊和程韵出去时,陆时琛也主动站起身,随他们走到门口。
孟钊推开门,在对陆成泽表示感谢之后,他又看向陆时琛:“看来陆叔还是教导有方,你居然起身送我了?”
“你还欠我一顿饭。”陆时琛看着他,又是那种理所当然的语气。
孟钊:“……”
孟钊还没开口,陆成泽先听不下去了,他回头斥责了一句陆时琛:“孟警官为了你这案子专门往我这里跑一趟,这顿饭应该你来请。”
“知道了。”陆时琛抬步迈出屋子,握住孟钊的手腕,“走吧。”
“我也一起下去,去问问档案丢失到底是怎么回事。”陆成泽握着门把手将门合上,跟几个年轻人一起朝电梯的方向走过去。
进了电梯,他的目光落在对面的陆时琛和孟钊身上,跟孟钊闲聊了几句:“一转眼你们也都这么大了,小孟成家没?”
“还没。”
“是没遇到合适的?”
“算是吧。”孟钊笑了笑。
“你们这一代都不着急,时琛也是……”陆成泽说着,无奈地笑了一声。
电梯下到三层,陆成泽迈出电梯间,孟钊跟他道完别,察觉到陆成泽的眼神在自己手腕的位置停留了一瞬。
电梯门合上,孟钊才察觉到,陆时琛那只手还握着自己的手腕,一直没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