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楚寒衣青
也许可怕的不是刚才的喧哗,而是此刻的死寂。
付格剥开人们的皮,捧出他们赤·裸的心。他的张狂和直接,是林小刀及水手们,怎么也不敢想的。
罪过啊,罪过啊,美丽的霍小姐,已经如幻梦一样潜入了众人的心,让这些男人,变得和过去截然不同了。美丽真是一种罪过。
“你这狗杂种在说什么!”林小刀冲了上去,他的脸上涨出血色,他是可悲的,不是可悲他和付格做了一样的事情,却因为地位不一落个截然不同的结果。而是可悲,他身为一个男人,却不敢承认一个男人对于一个女人的爱慕。
这种巨大的可悲让他脱离了往日身份的束缚,他当着管理层的面,接连两三拳,将付格揍个满脸开花!付格完全不是林小刀的对手,事实上,管理层怎么可能是身强力壮的水手们的对手?
“狗杂种干什么!”斜刺里横插出一道声音,三管轮拎着酒瓶冲出来。
三管轮是三副的亲戚,属于管理层那拨人的小跟班。
管理层的小跟班,大小也能当个官儿,三管轮,就是那个官儿。譬如唐僧取到了真经,他身旁的猴啊猪啊马啊,也就都有了正规的身份。
他冲出来——动作很快——越过付格,手里的酒瓶直朝林小刀砸去,一点也没有留手!林小刀身手敏捷,矮身躲过了这一酒瓶子。但酒瓶子狠狠砸到了林小刀旁边的曹航脑袋上。
玻璃乱飞,水花四溅,洁白的花的末梢,吮出了猩红的血色。
曹航一声不吭,软倒在地上。鲜血从他颅顶处渗下,横流在他被酒液濡湿的面容上。
我哆嗦一下,手里的佛珠差点抓不住。
“阿弥陀佛!”我大声说,“死人了!”
“凶手!”龙哥听见我的声音,猛地伸手指向三管轮。
此时水手们也从震惊中苏醒,群情哗然起来,可是有多事的水手扑向曹航,发现了:
“没死,没死,还有呼吸——快给他止血!”
唉……
“吵什么?闹什么?人没死你们有什么好吵闹的?”管理层立刻抓住把柄似的大声鼓噪起来,“说什么人死了,谎报军情,心怀不轨,是想挑起大家的争端吗?”
佛祖恕罪!
“我是一时惊慌失措!”我辩解道,“被酒瓶砸破脑袋就这样倒下去,谁都担心他的生命吧?”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你们把凶手交出来!”龙哥怒道。
水手们这才发现,三管轮已经飞速躲进了管理层中。
他们也大喊大叫起来。
但是,管理层的人——不同意。
“人还没有死,说什么凶手,早着呢!现在要紧的,是赶紧给人治治,闹着什么凶手不凶手的,难道三管轮他还会插上翅膀从这艘船上飞走吗?先把三管轮放房间里看着,其他的人,赶紧把曹航搬回去上药医治,别酒瓶子没把他打死,倒被你们耽误死了!”
二副一言而决,把三管轮带走了,关在房间里,由管理层的人看着。
余下的大家,带着曹航回到房间,照顾曹航。
气氛非常紧绷,众人面上阴云滚滚,像是暴雨之前的气压,低到让人不能大口呼吸。
龙哥咬着嘴唇,坐在一旁,刘翻译在龙哥身旁窃窃低语。
我看向曹航。
曹航脸色煞白,一动不动,如果不是胸膛还有微微的起伏,他已经和死无异。
我掏出佛珠,对曹航胡乱念了点我记得的经书。
大家围拢过来,聚集在我周围,聆听我的经文,在我的领导下为曹航祈祷。
我明白了佛祖的力量。
佛祖慈悲为怀,佛祖会救他的。
1976年4月14日
佛祖没能救成曹航。
曹航死了。
人死了——不能就这样简简单单死了!
佛有慈悲心肠,也有怒目金刚!
龙哥带着水手们,浩浩荡荡去找三管轮算账。但到了三管轮的房间前,却看见所有管理层的人都来了,挡在门前,不让人进。
“这是什么意思?”龙哥皱眉问。
“这话是我要问你们的。”二副说,“你们这么一大群过来是什么意思?想干什么?想闹事吗?”
“曹航死了。”
“啊……”二副发出了一声勉强的叹息。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龙哥义正词严。
“话不能这么说,”付格阴阳怪气,“两人在街上打了一架,各自回家,七八天后有一个人突然死了,这真的怪和他打架的那个人吗?”
“凭什么不怪?”水手呛声。
“哼,”付格从鼻腔里哼出一声,“谁知道是不是他身上有什么病,又或者他家里人下了什么黑手!”
“你是什么意思?!”水手们暴怒。
付格的意思再明确不过了啊。
他在说,要么是曹航本身有病,要么是我们对曹航下了黑手,总而言之,不是他们的错!
我抓紧佛珠,真是强词夺理,佛祖有灵,现在就该劈道雷霆下来,把这妄言的疯子给劈成焦炭!
“好了好了,都别闹。”二副不悦说,“付格,你少说两句。你们大家,也不要太焦急,不管怎么说,曹航确实不是当场就死亡的。依我看呐,现在说谁谁是凶手,还太早了,对不对?首先我们不是警察,不能给谁定罪;其次我们不是医生,不能判断谁是怎么死的。”
水手们当然不认同这种说话。
管理层摆明了就是要拖时间,这可不是今天闹事明天去警察局的事情,而是一趟航程半载一年的事情,‘拖吧,拖吧,只有要拖够了时间,等大家的激情消褪下去,没有人会再节外生枝,这事儿也就含含糊糊过去了!’。
他们想要强闯三管轮的房门,可是管理层还是死死地站在门前。
“砰——”
一声枪响。
船上唯一一支猎枪,响起了声音。
所有人都被镇住了。
佛祖……佛祖也不如猎枪啊。
1976年4月15日
三管轮被牢牢地看在房间里,被保护在房间里。
付格也被关进了房间里,管理层的说法是,“行为失当,回房反省”,但是所有水手们都明白,之前夜晚打架时候,林小刀被关,付格不被关;后来食堂公审时候,曹航倒地,付格还是不被关;现在突然被关,无非是对付格的又一重保护而已。
从龙哥以下,每个人,每个水手,都板死着一张脸。
他们恐怕一眼都不想再看见管理层。
但是他们依然得为管理层的人,擦拭甲板,收拾房间,清洗衣物……
今天,又有水手被呵斥了。
因为衣服没洗干净。
曹航进了我的冷库。
我每天进出冷库,都要握紧佛珠,念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我幻想着佛祖,以取代曹航那张鲜血横流的苍白脸庞。
偶尔我也幻想霍小姐,在独自一人的时候,在漆黑的所有人都已经入睡的夜里。
曹航的脸是罪,霍小姐的脸也是罪。
有时候,佛祖掩盖不去的罪过,反可以用罪过掩盖。
1976年4月16日
付格死了。
被人毒杀于房中。
本人余海,承诺本页日记均为本人书写真实内容,特此说明。
*
纪询看着面前的尸体。
尸体有点恐怖,正跪在停尸床上,张着黑洞洞能直通地府的嘴巴,朝前伸出的两只手,像是两条完全失去了水分的枯枝,上边还放着一条舌头。
他就这样盯着纪询,将舌头递给纪询。
不过,舌头当然不是要递给纪询,而是递给妈祖的。
纪询抓起阿汤的手指,按在手机功能键上,将黑屏的手机重新指纹解锁后,滑了滑手机,继续观看死亡现场的照片。通风管道里的大礼包真是个大礼包,不止送了一把满子弹的枪,还附赠案发现场清晰照片,以及万能房卡,可以说,该补充给纪询的消息和道具,都帮纪询给补充全了。
两个现场,两个死人,一具尸体,一点残留在甲板上血迹……
纪询牙尖磨了磨。
他拿着手机打光,认真地看林老板颈上的勒痕。
仔细看的话,青紫勒痕上,有固定菱格状的纹样,它不是很明显,很容易看漏。
纪询回忆了一下客房里常见的那些可以充做绳子的布匹、领带之类的东西,似乎没有这类花纹,它更像是某种编织绳。
但是这个宽度,大约0.4-0.5cm的编织绳,他刚才偷偷的用手机拍了些厨房、冷冻库、过道里的绳索,没能看到类似的纹样。
最后他把目光落到电线上,这个宽度,和电线最接近,再加上纹样,最接近又最易取得的,就是手机充电的数据线了。
这就有些奇怪了。
上船的时候,所有老板都会被没收手机,手机都没有了,数据线就更不可能会有人携带。数据线只会留在船上,被这些有需要用手机的——比如保镖——掌握。
“唔……”突然一声轻微的呻·吟在安静的停尸房内响起来。
纪询从思考中醒来,发现躺在旁边的阿汤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
“醒了?”他冲阿汤打个招呼,接着捏开对方的下巴,将一整杯化了安眠药的水灌进阿汤的嘴里。
还没有完全苏醒的人连喝了三大口,没来得及做第二个反应,就被纪询用手帕捂住口鼻,仅仅一小会儿后,刚刚苏醒的人又昏迷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