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蘅楹
“是墨水,他只负责洒扫,又不负责侍弄笔墨,衣袖上怎会有墨水?”
杜昙昼冥思苦想半刻,突然似有所察,当即对管家道:“赵慎的书房在何处?”
赵慎书房内,管家指着桌上砚台和墨条说:“这就是公子常用的墨,砚台据说是先皇赏给赵将军的,公子十分喜爱,而墨条产自晖州名家之手,价格不菲。”
“杜琢,研墨。”
杜琢在砚台上倒了几滴水,将墨条不断来回摩擦,很快,浓黑的墨汁渐渐析出。
杜昙昼俯身一嗅,与小厮袖子上的墨汁气味完全不同,是一股典雅的墨水清香。
他问管家:“此人在赵府还负责写字?”
管家否认道:“不曾听闻他会写字,下人里识字的都不多,更别说写字了。”
杜昙昼似有所悟,对杜琢道:“带上那小厮的衣服与这方砚和墨条,随本官回临台。”
从赵慎的书房出来,杜昙昼瞥了眼东面的小院,无意问了句:“那是什么地方?”
翊卫说是赵慎的寝院,赵夫人就软禁在那里。
彼时怀宁设法接出赵夫人后,将一个身形样貌与她类似的侍女打扮成她的模样,悄悄送了进来。
杜昙昼随口一问:“赵夫人状况如何?”
翊卫道:“成日都待在房中,没什么异常。”
杜昙昼点点头,吩咐道:“她身怀六甲,你们平日巡视,尽量少接近,以免惊扰到她。”
“是。”
临台官署,杜昙昼找出赵府家信,凑到纸上深深一闻,味道与小厮袖管上的一模一样。
“果然如此!这些家信不是赵青池父子写的,是这小厮模仿字迹伪造的!”
杜琢惊诧道:“这人究竟是谁?竟能将笔迹模仿得如此相似?”
“立刻带画工去赵府,画出此人的样貌,在缙京连同京畿地区全域下发海捕文书,文书上要写明,此人极有可能曾是代笔先生!”
民间百姓常有不识字的,有时与家人亲友来往通信,自己写不了,便去街头巷尾寻代笔先生代为书写。
代笔先生多为落魄书生用以谋生的职业,有许多进京赶考后落榜的书生,为了节省费用,会住在京畿的郊县中,靠代人写信赚取一点闲钱,支撑自己继续读书,以参加下一次科举。
由于皇帝喜爱书法,他们大多极善文墨,一人能写出好几种不同的笔体。
这样的人想要模仿他人字迹,只要稍加练习,便能以假乱真。
杜昙昼看着手中的信:“我有预感,海捕文书一旦下发,我们很快就会抓到他了。”
西龙璧坊。
莫迟的头发依旧束在脑后,不同的是,他将部分发丝编成了一缕三股辫,同其余头发绑在了一起。
这是很常见的胡人未婚男子的打扮。
他身上穿的也不是大承人的中原衣物,而是左衽的胡服。
西龙璧坊住着的,除了富有的胡商,还有不少来缙京谋财的平民胡人。
他们大多给富商们当随从做护卫,或者干些力气活。
此时此刻,莫迟就混在一群等活的年轻胡人男子中,面无表情地干嚼着胡饼。
晌午时分,假装成乞丐的包二终于又出现在转角。
他的装束确实和乞丐无异,但他眼中时常闪过的精光,让莫迟立刻就能断定,他是个武人。
包二非常警惕,走两步就要回头看几眼,不只看向身后,四面八方全都要认真看过,确认没有危险存在,才敢继续往前走。
走了几步,便在一处隐秘的墙角蹲下,从怀里掏出一个冻得干硬的馒头,放到嘴边啃下一口,费力地咀嚼。
莫迟大大咧咧地走到他面前,将手中的胡饼掰下半个,直接扔到他怀里:“要饭的,接着!”
包二凌空一接,反应极为敏健,也不说话,只他招了招手表示感谢。
莫迟大喇喇走到他身边,靠墙而立,和他闲扯起来:“你从哪里来的?这么年轻,手脚都在,干什么不行,为什么非得要饭啊?”
莫迟的官话还带着些许焉弥口音,听上去就像刚来中原不久的样子,欺骗性极强。
包二对他突如其来的热络仍有些戒备,看在他是胡人的份上,简略地回道:“家里有事。”
“什么事能让你这个好端端的大男人沦落到当乞丐?”莫迟惊奇地问:“说给我听听呗。”
包二摆了摆手,表示不愿多言。
莫迟还想开口,巷口突然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和男人的呵斥声。
“禁卫办案!闲杂人等避让!”“让开让开让开!”“都聚在这里做什么?速速散开!”
莫迟刚抬眼看去,身边的包二突然动了,他把手里的馒头和胡饼一扔,拔腿就往反方向跑。
刚跑出去没几步,突然见莫迟也跟上来了,包二大惊道:“你做什么?!”
莫迟跟着他边跑边问:“这话该我问你吧,你好好地跑什么?”
包二不愿与他多言,发足狂奔,他本来觉得自己的身手已经足够快了,谁知莫迟竟能轻轻松松地跟在他身后,紧追不舍。
包二简直莫名其妙,气喘吁吁道:“这位郎君,我哪里得罪了你?”
“你没有得罪我,但你有我想要的东西。”
包二脸色大变:“你是他们的人?”
身后,那群禁卫终于发现不对,朝二人追了过来。
“在那边!追!”“站住!不准跑!”“再跑我就开弓了!”
话还没说完,一枝箭就擦着包二的头顶射了过去。
莫迟将他一拉,拽进左手边的暗巷:“我不是谁的人,但那群禁卫可没打算留你的活口!跟我来!”
不一会儿,禁卫就冲到了二人消失的巷口,眼前漆黑的巷道异常狭窄,只能容一人侧身通过。
众禁卫抓人心切,便依次侧身通过了那条小道,继续往前追去。
待到禁卫的身影完全看不见了,街道上也恢复了方才的平静,莫迟才带着包二,从巷道侧下方的暗渠中钻出来。
这条暗渠开口又低又小,若非目力极佳,轻易不得见,而冬季枯水,渠内又十分干燥,一滴水都没有,最适合藏身。
包二惊魂未定,喘着粗气道:“你是谁?为何要救我?”
“我知道你叫包二,我是临台侍郎杜昙昼的人,我知道丢失的兵器不是你偷的。我奉杜侍郎之命找到你,就是想了解具体的经过。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愿意告诉告诉我么?”
身份被人拆穿,包二又惊又俱,将信将疑道:“你有何凭据?”
莫迟拇指推开刀柄,露出了一截雪亮的刀锋:“就凭我随时都能杀了你,却在刚才对你出手相救,如何?够不够当做凭据?”
一刻钟后,两人已换回了大承人的装束,莫迟带着包二穿行于坊间小道中。
说来也奇怪,缙京城繁华非常、人口众多,莫迟却能在热闹的京城里找出一条条人迹罕至的小路。
包二防范之心不减,仍旧左顾右盼,提防得很。
“我们要去哪里?”他问。
莫迟:“临台。”
包二神色紧张:“西龙璧坊到临台相隔二三十个坊,我们就这么光明正大地走过去。”
“谁说光明正大?”莫迟头都不回:“我们走的不都是无人的小径么?”
包二心道奇怪。
方才此人分明热络无比,见到他就向他搭腔,还不停问东问西,怎么现在突然冷淡下来?
包二转念一想,此人之前的表现恐怕只是为了接近他,如今他已经答应跟他走了,算是上了他的贼船,他就暴露出本来的清冷面目。
又想到刚才那么短的瞬间,他就能在暗巷里找出暗渠口,足见此人机敏,不仅深谙人心,而且极其擅长隐藏和伪装。
区区一个临台,居然会有这样的高手,可见那传闻中的杜侍郎不是等闲之辈。
想到这里,包二的心终于缓缓落了地。
他想了想,对莫迟道:“说来话长,不如我边走边告诉你吧。”
武库失窃当天,由包二和唐达负责值守正门,其余各处则有其他兵部翊卫负责看守。
那日傍晚时分,武库员外郎吕渊突然将他二人叫去,让他们驾一辆木板车,从开平门出城,有人会在城外等着接应。
唐达心实,一路上不疑有他,包二却不同,走到半路,他拉开盖在木板上的毡布一角,赫然发现其下空无一物。
吕渊让他们驾出城的,竟是辆空车。
当时包二便将此事告知唐达,唐达虽也觉得奇怪,却还是没有多加留心,反而对包二说,驾空车岂不是更轻松。
包二却提高了警觉。
木板车驶出开平门后不到一里,路边出现了一辆马车,有几人站在车下,远远就准确地叫出了二人的名字。
“可是包二唐达两位翊卫?”
唐达当即应下,包二不发一言。
说话人立即招呼他们过去:“二位深夜出城辛苦,在下这里有几两茶水钱,还望二位不要嫌弃。”
唐达乐颠颠地跳下车,走了过去。
包二坐在车板上纹丝不动。
那人问道:“这位翊卫,不要拘谨,这都是你们应得的。”
包二短促地一摇头:“还是请收了这车上的货物,我们二人好回去交差。”
那人使了个眼色,身边众人慢慢朝木板车走去,只有一个身材矮小瘦弱的人,始终戴着兜帽,站在马车旁的阴影里,一动不动。
包二表面无动于衷,暗中悄悄握紧了腰间的长刀。
几个人走过来,一齐掀开毡布,就在包二的神经绷紧到最紧的瞬间,几人突然抓起毡布,兜头将他罩住。
包二连抽刀的机会都没有,就被人蒙在布里打晕了。
莫迟问:“那些人都没有蒙面?”
“没有。”包二道:“但我也从没见过这些人,不知是什么来历,但那个戴兜帽的我很确定,她是个女子。”
“女子?”
包二笃定道:“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