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毒 第138章

作者: 标签: 推理悬疑

  “这个……”卢非紧皱着眉,“当时派出所来调查过很多次,我们都被叫去做了笔录的,您想了解事故经过的话,去派出所查岂不是更好?”

  花崇轻而易举读出了他话里的意思——这都过了五年了,你们警察又来为难我们,这算个什么事啊?

  “派出所也要去。”花崇淡笑,“现场也得跑。希望你们这个‘责任方’能够多多配合我们的工作。”

  “一定配合,一定配合。”知道面前这位是市局的人,不是街道派出所的普通民警,卢非只得勉强附和。

  花崇说:“我初步了解过,‘金兰花园’现在的物业员工里,五年前就已经在这儿工作的只有你和另外三位,你是目前职位最高的一人。”

  “是,是。”卢非挤出一个虚伪的笑,片刻后像突然反应过来似的,立即摆手:“不过我和事故完全没有关系,出事的时候不该我值班,玻璃掉下来也不是我的责任!”

  “你不用这么紧张。”花崇指了指对面的沙发,“坐下吧,我们聊一聊。”

  卢非局促地坐在沙发边,花崇注意到他胸口狠狠起伏了几下。

  住宅小区的值班经理,虽然名义上是“经理”,但和大型公司里的经理还是有诸多不同,他们基本上都是从基层提上来的老员工,勤劳肯干,本身没有多少气场,怕惹麻烦,一遇到事就容易慌张。

  花崇观察卢非一会儿,挑了个切入点,“那面玻璃是因为什么原因坠落下来?”

  “那段时间经常刮风下雨,我当时只是个巡逻的保安,还没有做管理工作,平时主要在西区活动,坠玻璃的地方在东区。”卢非开口就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东区5号楼14层有个玻璃大厅,看着美观,但确实有些安全隐患,所以其实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人上去检查。出事之前,那块玻璃就被发现有问题,建材公司的建议是进行整体更换。”

  “你们没有立即更换?”花崇问。

  “还没来得及啊,建材公司找到我们物业,我们还得和开发商商量。怎么换,换哪种,这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解决的事。”卢非说:“安全起见,玻璃大厅当时已经不允许业主通过了,下方也在显眼位置立了告示牌,拉了安全警示带。不止是东区,就连我们西区的各个单元楼电梯里都贴了告示,提醒大家暂时不要去5号楼的玻璃大厅下方。五年前,住在这儿的居民远没有现在这么多,您别看咱们现在热闹,以前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尤其是东区,一层楼一共八户,有的楼层一户人都没有住,晚上整栋楼都没多少窗户亮着灯。西区先修好,居民稍微多一些。哎,我们都通知到了,住户知道玻璃大厅那儿有危险,平时根本没有人往那里去,哪知道……”

  花崇听了半天,打断道:“说白了,问题还是在于你们虽然及时发现了问题,却没能及时解决问题。”

  事后的一切理由,其实都是给自己脱罪的借口。

  卢非脸色一白,脱口而出:“反正不是我的责任,我那时只是一个保安,换不换玻璃轮不到我做主。”

  花崇目光有些冷,卢非咽了咽唾沫,明白自己刚才很失态,调整语气继续说:“出事的时候是晚上,狂风暴雨的,那块有问题的玻璃被刮下来了,下面正好有人。就……就是那个受害者,叫满,满什么来着。”

  时隔五年,受害者的名字都已经被淡忘了。

  花崇来之前看过柳至秦查到的信息,提醒道:“满潇成,26岁,出租车司机。”

  “对,对,满,满潇成。”卢非尴尬地笑了两声,“当时不归我值班,我和一些同事在东区打牌,听见一声巨响,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过了大概半分钟吧,才有人说——糟了!肯定是5号楼的玻璃掉下来了!”

  卢非停顿片刻,脸上的肌肉不停耸动,显然不大愿意想起那血腥的一幕。

  花崇点了根烟,“你们没有想到,玻璃砸到了人。”

  “那时已经半夜2点多了啊,又下着那么大的雨!白天那一块儿都没人经过,晚上怎么可能有人过去?”卢非直叹息,“我和几个同事马上赶过去查看情况,另一些人联系领导和建材公司、开发商。哎!到了5号楼,我们才看到……那人已经被砸得不像人了!一地的碎玻璃,到处都是血,那么大的雨都冲不掉血腥味!最惨的是,他好像还有一口气,还在叫唤,可能,可能是想呼救吧。我们马上叫了120,他,他是在医院走的。”

  “你们不是拉了安全警示带吗?照理说,只要看到警示带,正常人都会绕道走。”

  “拉是拉了,但是风太大了啊。以前也下雨,但没刮过这么厉害的风,安全警示带全都给吹散了。我估计那个小伙子走过去的时候,根本没有看到警示带。他是从西区的1号门进来的,如果不进来,根本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对于这场事故,媒体当年曾经报道过,但内容单一,且重点集中在高空坠物本身,加上“金兰家园”的开发商财大气粗,以广告投放作为威胁,硬是将报道规模压制到了最小。

  当时花崇刚从西北回来,没有立即返回岗位,依稀记得哪个小区的确出了高空坠物砸死人的事,但印象并不深刻。

  直到现在,才对事故有了大致了解。

  去派出所当然也能查到事故的细节,但他更愿意先听听目击者的声音。

  至于派出所那边,自有柳至秦负责。

  “满潇成不住在‘金兰家园’,为什么会在半夜2点出现在5号楼下面?”花崇问。

  卢非这回犹豫了很久,“你是警察,我才说,要换个人,我肯定不说!”

  花崇点点头。

  “这个出租车司机心地很善良。但善良的人往往没有好报啊!”卢非一脸惋惜,“他是好心送我们这儿的一名住户回来,才遇上了这种事!”

  花崇近乎本能地警惕起来,问:“这名住户叫什么名字?”

  “这我得去查一查。是个年轻姑娘。当时派出所的人来调查,我还见过她。”卢非说着站起身,打开放满文件的柜子。

  花崇将烟头摁灭,盯着卢非的背影,思索片刻,突然问:“那个姑娘,是不是姓吕,叫吕可,是一名护士?”

  卢非的表情从疑惑转为惊讶,嘴张着,半天才出声:“对,就叫吕可。民警来的时候,她哭得不成样,说都是自己害死了那个小伙子。”

  花崇闭上眼,一团迷雾蓦地消散,零散断裂的线索渐渐在脑中织成一张网。

  吕可心里埋藏着很深的恐惧,她心中有愧,亦有鬼。但在被杀害之前,她有稳定且体面的工作,是个“白衣天使”,生活看起来和别人没有什么两样。这说明,至少在明面上,她没有做过任何违法乱纪的事,她是个拥有合法权益的公民。

  那她的恐惧与愧疚从何而来?

  她为什么在电梯里恐惧成那种模样?

  自杀的护士陈娟至于让她害怕到精神失常的地步?

  不,不应该是陈娟。

  那个答案,已经渐渐有了眉目,越来越清晰,就像从平静湖面中冲出来的怪物。

  吕可在镜子中看到的,也许是满潇成鲜血直流,被扎满玻璃片的尸体。

  “您怎么了?”卢非忐忑地问。

  花崇回过神,正要说话,放在衣兜里的手机响了起来。

  “花队。”柳至秦说:“我调出当年的调查记录了,你现在过来吗?”

  “我再……”

  “我想你最好现在就过来。高空坠物事件里的受害者,当天正是因为送吕可回家,才出现在‘金兰家园’。”

  “嗯,我知道。”花崇说着走到窗边。

  “另外,罗行善与这起事故也有关系。”柳至秦说:“出事的时候,罗行善正在‘金兰家园’的东区1号门值班,吕可和满潇成从1号门经过时,与他发生了接近10分钟的争执!”

  ??

  琴台街道派出所,副所长叫华勇贵,老当益壮,是个在基层干了一辈子,即将退休的老警察。

  “这事你们来问我,算是问对人了。”华勇贵看上去精气神俱佳,连案卷都懒得翻,手上端着一个满是茶垢的杯子,说话铿锵有力,“这起事故是我带人去处理的,前因后果没人比我更清楚。”

  花崇递了根烟,“您讲。”

  “吕可的笔录是我做的,这个小姑娘啊,从头哭到尾,眼泪就没停过。”华勇贵接过烟,却没有立即抽,往耳背上一别,就讲了起来,“她说——出事那天晚上,她1点多才下班,平时都是坐公交回家,那天遇到了有些麻烦的病人,实在太累了,身心俱疲,就打了个车,司机就是受害者满潇成。上车的时候,天儿还没下雨,只是风有些大,到了‘金兰家园’时,就成瓢泼大雨了。她本想冲进雨里,回去洗个热水澡就好,但满潇成拿出一把伞,执意要送她到楼下……”

  华勇贵嗓门很大,嗓音却有些干涩,带着几分上了年纪的沙哑感。

  花崇随着他的讲述,渐渐在脑中描绘出了当时的画面。

  车里只有一把伞,而满潇成并不认识吕可,送人一把伞倒是没什么,但如果雨一直不停,自己需要用伞的时候怎么办?

  于是他说:“我送你到你家楼下吧,这么大的雨,你就算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回去,浑身也湿透了。”

  吕可有些犹豫,毕竟这热心的司机是个陌生男人。

  但一看对方脸上的笑容,想想乘车时短暂而愉快的陪伴,她便放下了戒备,“那就谢谢你了。”

  两人从出租车里出来,往东区的1号门跑去。

  那里,最负责,甚至可以说最刻板的保安罗行善正在值夜班。

  到了门禁处,吕可才发现本来串在钥匙上的门禁卡不知道什么时候丢了。

  如果换成别的保安,这么大的雨,肯定问两句就让吕可和满潇成进去了。

  可罗行善却不通融,一定要吕可拿出身份证,再说出住在几单元几号。

  吕可有些着急,告知单元和门牌号后,罗行善神情一变,“你不是这里的业主。”

  “我在这里租房住!”吕可很着急。

  “那你先联系上户主。”罗行善将身份证还给她,“你没有门禁卡,我不能随便让你进去,尤其现在深更半夜,我得为全小区的安全负责。”

  “你也知道现在深更半夜了?户主是位老先生,我怎么可能现在打电话打搅他?”

  “规章制度请你遵守。”罗行善半分不让。

  吕可没有办法,只得给户主拨了通电话,还忙不迭地道歉,直到户主也在电话里登记了身份证,罗行善才打开门禁闸,以公事公办的口吻道:“进去吧,明天白天记得去物业办公室补办门禁卡。”

  这一折腾,就耽误了十来分钟。

  吕可所住的东区3号楼离5号楼很近,从1号门到3号楼,中间会经过5号楼的区域。吕可带着满潇成绕了一截路,道别的时候,却忘了告诉满潇成不要往5号楼走,只说原路返回就好。

  而对“金兰家园”极不熟悉的满潇成,大约是认为刚才绕得太远,一见5号楼玻璃大厅下方的空地,就觉得自己可以抄个近路。

  悲剧就在他举着宽大的黑伞,跑到玻璃回廊下方时发生了。

  呼啸的狂风终于将迟迟未被修理的玻璃吹离了原来的地方,一声轰然巨响,便宣告了一个年轻生命的终结。

  华勇贵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点燃了烟,办公室烟雾缭绕,气氛异常凝重,“吕可当时在这儿一直说,她有责任,她不该让满潇成送自己。但实际上,事故的责任划分划不到她那儿去,也划分不到保安罗行善头上去。罗行善严查门禁卡的确耽误了时间,如果不耽误这十来分钟,玻璃掉下来的时候,满潇成已经离开‘金兰家园’了,不可能被玻璃砸中。但这都不是事故发生的原因。我们当警察的,不能随便把无关群众抛出去对吧?所以除了我这儿的笔录,你们哪里都查不到他们和这件事的关联。”

  “高空坠物责任划分,通常是使用者、管理者、所有者。”花崇说:“坠落的玻璃属于公共区域,确实不该由吕可和罗行善担责。”

  “是啊。开放商和物业的处理在我看来,还算不错。该赔的钱没少,后续关怀也没有落下。就是使坏不让媒体报道这一点挺恶心人的。不过商人嘛,也能理解。”华勇贵咂嘴,又讨来两根烟,接着点上,“我这里还有受害人满潇成家属当时来做的笔录,他的情况,我也调查得很清楚。”

  放在花崇面前的是满潇成生前的照片,小伙子看上去相当精神,头发剪得很短,正对着镜头开怀大笑,而站在他旁边的,是一名面容憔悴的妇女,和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

  “这两位是他的父母,满国俊和向云芳。”华勇贵食指在桌上点了点,“他们不是主城户口,以前一直住在温茗镇,是向云芳患了心血管方面的病,需要到主城来治疗,一家人才搬到主城来。”

  “温茗镇?”花崇突然想起,另一名被害人尹子乔也来自温茗镇。

  “尹子乔今年23岁,满潇成遇害时26岁,今年31岁。”显然,柳至秦也想到了尹子乔,“他们之间差了8岁。”

  华勇贵不解,“你们在说什么?尹子乔是谁?”

  “没什么,您继续说。”花崇拿起照片,视线停留在满国俊脸上。

  这个男人,会不会就是凶手?

  凶手在罗行善和吕可的脖颈上均划了二十多刀,泄愤意图明显。而从凶手准备了电击工具等情况来看,凶手不一定是个年富力强的男人,既有可能是女性,也可能是中老年男性。

  满国俊的年龄是符合的。

  至于他从什么途径得知吕可和罗行善在事故中扮演的角色,这其实不算难。

  警方没有对外公布吕、罗的名字,是因为在法律法规上,他们不用为满潇成的死承担责任,但满国俊和向云芳作为满潇成的至亲,肯定已经在配合调查的过程中知晓来龙去脉。

  花崇放下照片,目光幽深。

  满国俊有嫌疑!

  “满潇成是个出租车司机,算是他们家经济上的顶梁柱。”华勇贵没读懂花崇的眼神,索性往下说:“他母亲治病的钱都靠他,开放商赔了一笔钱之后,还长期雇人在医院照顾他母亲,治疗费用全部由开发商承担。他父亲,就这个满国俊,很少到医院去。听说就是葬礼的时候,捞了一笔份子钱。”

  花崇顿觉奇怪,问:“他们家庭关系不睦?”

  “也不能这么说。”华勇贵摇头,“不过满国俊和向云芳对于满潇成的意外去世,反应倒是引人寻味。向云芳哭得死去活来,直接就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她那个病啊,本来就气不得、悲不得。儿子去了,还走得那么惨,白发人送黑发人,不就是人生最大的悲吗?能挺过来也算是奇迹了。和她相比,满国俊就……怎么说,冷漠一些吧。当时我们所里有个刚分来的小孩儿说,那是因为男人的情绪不像女人一样外露,父爱如山。我不信。我自己就是当父亲的,懂一个父亲极度悲伤起来是什么样子。看得出满国俊还是挺难过的,但我觉得,我个人主观觉得啊,他那个难过特别淡。”

  花崇看向柳至秦,见柳至秦正在垂眸沉思,似乎也感到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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