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毒 第148章

作者: 标签: 推理悬疑

  花崇没料到他会是这种反应,眉心悄然一抵。

  “你不确定,你只是猜测满潇成不是你的亲生儿子?”柳至秦追问道:“你在心里几乎已经确定了这个猜测,却没有求证?”

  满国俊老旧玻璃珠般的眼球艰难地转了转,“我是不是他的亲生父亲,和你们正在查的案子有关系吗?他都被砸死多少年了,你们还揪着他不放。有人死了,和他有什么关系?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已经说过了,我得到了应有的赔偿,我从来没有想过找谁报仇,我也不知道有谁会为他报仇。”

  花崇眸光暗下来,逼视着满国俊,几分钟后突然站起身,向问询室的门边走去。

  柳至秦回头,“花队?”

  “我去抽根烟。”花崇说,“很快回来。”

  门合上时,柳至秦再次看向满国俊,在对方浑浊的眼中看到许多复杂的情绪。

  满国俊对亲子鉴定结果并不意外,也并不愤怒,却说出了“你们为什么要告诉我真相”这种话。

  显然,满国俊早就因为某些原因,猜到了满潇成非己所出。

  这几年,他对向云芳、满潇成的态度也佐证了这一点。

  但他始终不愿意相信,或者说,他希望这一切都是假的。

  他活在怀疑中,既想求证,又不敢求证。

  像李立文一样,他害怕面对现实。

  一天不知道真相,他就能欺骗自己一天,却也在痛苦中挣扎一天。他一边恨背叛自己的妻子和不该出生的“儿子”,一边渴望真相不要到来。

  之所以会有这种矛盾的反应,大概是因为他曾经非常疼爱满潇成这个“儿子”。

  他难以接受自己倾注了心血的孩子是其他男人的骨肉。

  如此复杂的感情与人性,会催生出什么结果?

  柳至秦十指交叠,撑住下巴,一边凝视满国俊,一边往深处思考,试探着问:“你知道满潇成的生父是谁吗?”

  满国俊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不知道。”

  “这个人可能与最近发生的案子有关。”柳至秦逼问,“你是不知道,还是不愿意说?”

  “我不知道。”满国俊摇头,“我什么都不知道。”

  一根烟的时间,花崇回来了。

  门一开一关,灌进一阵冷风。

  花崇将烟盒与打火机扔在桌上,手里拿着满潇成一家的调查报告。

  打火机撞击桌面发出的不小声响令满国俊下意识朝他的方向看来,但很快将目光收了回去。

  “在满潇成参加工作之前,你的妻子向云芳是你们一家的经济支柱。她在量具厂工作,是一名组长,虽然收入不高,但胜在稳定,端着的是铁饭碗。”花崇说:“但你,四处给人看店的钱只能够补贴家用。”

  满国俊眼神空茫,唇动了几下,似乎想争辩,但到底什么也没说,只是缩了缩肩膀。

  “不过在和向云芳结婚的时候,你也在量具厂工作,并且是你们厂子里的生产模范、优秀工人代表。你的工资比向云芳高,职位也比她高。”花崇语气平平,如讲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你们本来可以稳稳当当地过下去,但在满潇成7岁那年,你遭遇了一次生产事故,一柄钢刺戳穿了你的肠道。”

  满国俊垂下头,低喃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早就不是什么量具工人了。”

  “量具厂承担了你的治疗、护理费用,但你虽然伤愈,身体却落下永久病根,根本好不起来。出院之后,你已经无法胜任原来的工作。量具厂体恤你们一家,将向云芳调到你的岗位上,工资一分不少,还增加了一些补助,而你被调去看守库房。本来这个安排对你来说是好事,工作清闲,适合调理身子,还有一笔稳定的收入。”花崇顿了顿,又道:“但你不愿意。在看守库房半年之后,你就从量具厂离开,开始去各种私人小店里打零工。”

  满国俊不说话,眼珠却一直不安地左右摆动。

  花崇往前一倾,“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愿意留在量具厂守库房吗?”

  满国俊始终不语,眼珠摆动的频率越来越高。

  柳至秦看了看对峙的二人,难得地发现,自己没能猜出花崇这么问的目的是什么。

  “不愿意说吗?”花崇下巴微扬,“那我就只好随便猜一猜了。如果猜得不对,麻烦你别太介意。”

  满国俊不安地动着身子,喉咙发出几个单调的音节。

  那音节像是刻板的拒绝。

  花崇没有理会,“满国俊,你曾经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在你们家里,你是顶梁柱,是收入最高的人,你拥有说一不二的权力,你把自己当做一家之主。但事故让你失去了健康,进而失去引以为傲的岗位。向云芳不仅取代了你在工厂的地位,还取代了你在家里的地位。”

  满国俊攥着拳头,轻声说:“没,没有的事。我们,我们是一家人。”

  “你们当然是一家人。你受伤之后,性格大变,时常生病,去医院简直是家常便饭。向云芳坚持照顾你,从来没有忽视过你。量具厂的老职工、老领导都说,你俩感情很好。但你,渐渐受不了地位的变化,你无法再在厂里待下去,你觉得自己成了旁人的笑话。”

  “没有。”满国俊摇头,“我没有这么想。”

  “你和向云芳是怎么认识的?”花崇突然转换话题,像毫无逻辑一般。

  柳至秦却知道,这种看似无逻辑的跳跃,实际上是打乱被问询者思路的一种手段。

  满国俊愣了一会儿,不解地张开嘴,半天才说:“我们都是职工,车间主任介绍,介绍认识。”

  “你们交往了三年才结婚。”

  “是。”

  “那时候,你很爱向云芳。”

  满国俊迟疑片刻,点头。

  花崇缓缓道:“向云芳也很爱你。”

  满国俊眼中浮起几缕复杂的神色,稀疏的胡须颤抖得厉害,迟迟不肯说话。

  柳至秦看懂了,那是苦涩、愤怒、不甘,还有无可奈何。

  “向云芳也很爱你。”花崇故意重复了一遍,又道:“你们是在家人的祝福下成婚。”

  满国俊却幅度很小地摇头,干涩低沉的笑声格外刺耳,“爱?没有爱。她一早就背叛了我。”

  花崇盯着他的眼,“不,她很爱你,否则她为什么在你受伤之后,不离不弃地照顾你?”

  满国俊情绪明显波动起来,“那是她心里有愧!她知道她对不起我!”

  看着满国俊手上突起的经络和眉间的愠色,柳至秦终于明白花崇为什么要问这些“无意义”的问题了。

  满国俊不是凶手,却行为诡异,身上可能有重要线索。但自始至终,满国俊都摆着不配合的态度。

  必须让满国俊开口。

  过去一些老资格的刑警爱用刑讯逼供,但如今刑讯逼供被明令禁止,想要让一个人说实话,就得另辟蹊径。

  一味逼问没有用,问一百遍“你知道满潇成的生父是谁吗”,满国俊都只会缄默不言。

  只能让他“主动”开口,“主动”聊起这个人!

  花崇看似东拉西扯,却是在步步诱导他倾述。

  一个被背叛的男人,羞于提及让自己蒙羞的女人,还有那个女人生下的孩子。

  他绝不会说自己为什么被背叛,那简直是自揭伤疤,但负责问询的人若一再强调,你的妻子很爱你,她对你无微不至、忠贞不渝,他很快就会出离愤怒——

  不!她不爱我!她背叛了我!

  只要开了口,一切都好说。

  “心里有愧?”花崇张弛有度,“你是说满潇成的事吗?”

  满国俊浑然不觉自己已经被掌控,愤愤地撩起松垮的眼皮,“她对不起我,她一直在骗我!”

  花崇耐心道:“满潇成今年31岁,而你和向云芳正好是在31年前成婚。你说她背叛你,是因为她在和你结婚之前,就怀上了别的男人的孩子?”

  满国俊呼吸渐渐急促,胸口不断起伏,吐出的气有种老年人常有的腐臭味。

  花崇露出探寻的神色,“结婚的时候,你不知道她已经怀有身孕?还是你不知道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你的?”

  “我不知道!”满国俊猛一拍桌,激怒难抑,“她骗我!她骗了我整整18年!”

  花崇心念一转,看向右边,接上柳至秦的目光。

  18年。

  满国俊是在满潇成18岁时,才察觉到满潇成并非自己的孩子。

  共同生活的18年,足以形成极其深厚的父子情。

  如果满国俊一早就怀疑满潇成非己所出,那么他即便与向云芳维持着夫妻关系,对满潇成也不会有太多感情。

  可直到满潇成成年,当他已经倾注了身为父亲的所有感情时,才隐约得知真相。

  换做其他人,或许也不愿意去面对真相。

  这太残忍了。

  花崇沉下一口气,求教似的问:“你是怎么察觉到向云芳骗了你?不会是她主动告诉你的吧?”

  满国俊“呼呼”地喘息,“他不像我,我生不出来这种儿子!”

  花崇暗自将这句话补全——他不像我,别人都说,我生不出来这种儿子!

  小孩像不像父母,这是上一辈人见面寒暄最常见的闲话之一,在年轻人中颇受诟病,认为容易引起不必要的家庭纷争,上了年纪的人却乐此不疲。

  满国俊口中的“不像”,指的应该不是长相。

  “我看不出来哪里不像。”柳至秦已经掌握到花崇问话的精髓,故意道:“长相不能说明问题。”

  满国俊果然更加激动,“不是长相!他们说,说……”

  “说什么?”花崇声音轻极了。

  “说我这么没用,这么孬,怎么生得出潇成这样优秀的儿子!”满国俊被刺激得打开了话匣子,喑哑地喊道:“我身体差,赚不到钱,靠女人养着。家里没钱让他上补习班,也没办法送他去镇里最好的中学,但他硬是考上了师范,全额奖学金,还有补助,他不花家里的钱,还老是往家里寄钱……别人都说,他不可能是我的种!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你相信了?”

  “我不信!”

  花崇笑了两声,“你这想法也是够奇怪,你怀疑满潇成不是你的儿子,却又不信别人的闲话,你很矛盾啊。”

  满国俊默了片刻,才道:“我相信。”

  “怎么又相信了?”

  “满潇成有一点像我吗?”满国俊苦笑,长长地叹了口气,“满潇成念大学去之后,我问过向云芳。她,她答不上来。”

  “她没有否认?”

  “她只是哭。什么都不说。”满国俊闭上眼,“这已经是答案了。”

  花崇没有给他神伤的时间,“也就是说,满潇成并非你的亲生儿子——这件事是你和向云芳之间没有说明的‘秘密’?满潇成知道吗?”

  “我不知道。”

  “满潇成离世的时候,你其实很悲恸,但仇恨掩盖了你的悲恸。”花崇说:“你对他并非没有感情,只是感情太过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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