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熙盯着察信离去的背影,目光深邃。

此处已经隐隐能看见佛寺的大门了,既然察信安排了,阮聪便尽职尽责地带着沈熙到了佛寺。

这座寺有些年头了,又建在离海不远,站在院子里就能听到清晰的海浪声。

沈熙站在门口,也学着刚刚察信的样子拜了一拜。他向来是不信神佛的,但既然来了,该有的尊重还是应该有。

阮聪走过来对他说:“沈老板这边请,我帮您把伤处包扎一下。”

沈熙跟着阮聪绕了佛寺半圈,才发现这个佛寺远比他想象得要大上许多,不仅仅是前方的殿宇,绕过来之后,佛寺的后面还有几座禅房。

沈熙回过头看向身后他们来的方向,一座座殿宇从背后看起来依旧巍峨挺立,阵阵焚香随风飘向很远的地方,每一支香烛里或许都承载着人们的念想或是欲望。

事实上,这处禅房的位置已经超出了寺庙的围墙范围。

比起前方鼎盛的香火,这里看起来就要清净得多,应该是给来修行常住的游客们租住的。

阮聪似乎和这里的比丘很熟,有位比丘满口答应去拿药箱,让他们先在后面等一会。

沈熙挽起了袖子,露出小臂上的伤口,出血不算多,这会已经基本止住了。

如果按照他过去的习惯,这伤口都不用包的。

但是做戏要做全套。

更何况,他今天晚上还约了贺临,想到贺临见到他受了伤肯定又要没完没了地唠叨他,也为了堵贺临的嘴,沈熙便没有推辞,更何况他还有一些猜想要在阮聪这里证实一下。

不知那比丘去哪里取药箱了,两人总不好干等着,沈熙问阮聪:“经常有这样的事?”

阮聪原本在低着头发呆,听见沈熙跟他说话,才抬起头道:“您是说来礼佛吗?是的,察先生尊崇佛教,闲暇的时候经常过来礼佛,通常都是我跟他一起来在这里清修。”

沈熙摆弄着桌子上比丘临走之前给他们倒的茶水,听见阮聪的回答,眸色暗了暗:“阮先生,你应该知道我不是问你这个,这里又没有其他人,揣着明白装糊涂,就没意思了吧。”

面对阮聪,沈熙倒是一贯的直白,从来不跟他兜圈子。

阮聪似乎也是习惯了沈熙的不留情面,跟他对视了片刻,终于在沈熙的注视下再次妥协了。

“是的,这两年针对察先生的刺杀确实在变多,毕竟察先生的生意越做越大,眼红的人总不在少数。”阮聪顿了顿,眼神中多了几分真诚,“这也是我们这些保镖存在的价值,时刻保护老板的安全,实际上也是在保护我们自己的安全。”

“毕竟在这里,无依无靠就意味着任人宰割。”

沈熙难得地没有开口呛他,反而很是赞同地点了点头:“也对,想活着并不丢人。”但是,沈熙忽然话锋一转,“为了自己活下去,而去伤害别人的性命,就另当别论了,你说是吧,阮先生。”

听闻沈熙的话,阮聪的眼神一闪,但他控制得很好,很快就藏了起来,却还是被沈熙敏锐地捕捉到了。

阮聪有些疑惑地看了看沈熙,随后微笑着回答:“沈老板说得对。”

沈熙也挂上了笑容,看似漫不经心地询问阮聪:“今天的事情你怎么看,你觉得那个男人真的是因为察老板拐卖了他的女儿才来刺杀他的吗?”

阮聪摇了摇头:“我不清楚,带回去审问了才知道。沈老板若是感兴趣,事后可以去问问达图,每次都是他负责审讯。”

“哦?”沈熙的尾音拉得长长的,似乎是当真觉得不可思议,“是达图负责审讯?我还以为应该是作为察老板得力干将的你亲自负责呐。”

面对沈熙的夸奖,阮聪很是不卑不亢地回答:“沈老板谬赞了,我也会负责,沈老板需要,我也可以亲自上门告知您结果。毕竟您今天也是受害者。”

沈熙笑着摆了摆手:“要是为难倒也不必,不过你们察老板真的不亲自审审?那人可是要来杀他的,他都不过问的吗?要是我,肯定要亲自审问的。”

阮聪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道:“察先生会知道结果的。”

沈熙没再说话,阮聪果然如他预料的那般聪明,从来不肯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比丘还是没有回来,沈熙也不再说话,而是专心地看着自己的伤口。

阮聪却突然开口:“今天看沈老板躲匕首的那两下,身手还是不错的。之前在赌场那次,坤拉也没能奈何您。”

沈熙闻言很是无奈地轻笑了一声:“阮先生找机会寒碜我那是不是,我要是真身手了得,会让人家给我划上一道吗?也不知道会不会留疤。”

阮聪看了看沈熙胳膊上再不包扎就已经好了的伤口有些无语,但还是很恭敬地回答:“伤口没有那么严重,好好上药,不要沾水,三五天就好了,不会留疤的。”

沈熙很是不信地把手举起来,盯着伤口看来看去:“不严重吗?我可出了这么多血,我从小到大连个油皮都没怎么破过,你说这伤不严重?”

“也是。”沈熙放下胳膊,眼神有些晦暗不明,口中说出来的话,也是让阮聪的后背瞬间绷紧,“毕竟阮先生也是从斗兽场那种地方脱颖而出的,相比这点伤在你看来也确实是根本不值一提的小伤了。”

气氛霎时变得安静,安静得沈熙甚至能听得清楚阮聪变乱的呼吸声。

过了半晌,阮聪僵直的脊背才放松下来。

他从兜里摸出两支烟,递给了沈熙一根,沈熙看了看他的神色没有推脱,夹在了手指之间。

第171章 25

阮聪帮他把烟点上, 然后给自己也点了一根:“沈老板想听真话吗?”

沈熙吸了一口烟,随后吐出了一个漂亮的烟圈,他的脸在烟雾后面变得模糊起来, 看在阮聪的眼里更是觉得尤似故人。

“你也可以说假话,不过,你最好编得圆一点, 不要被我看出来。我这个人啊,没有别的本事, 看人最是准了。”

阮聪愣了愣随后释然一笑:“其实, 那样的斗兽场不止一处。我当初, 就在类似那个斗兽场的地方呆过。”

“当年我弟弟被人贩子拐骗,消失在J国。我求助无果,最终还是来这里寻找弟弟。可是很快,我也被人贩子盯上了。我那时候还年轻, 特别自负,觉得自己打架还挺厉害的,但是深夜的小巷里, 几个男人,一把枪,一辆面包车, 就把我绑走了。”

“等我再次醒来,就到了那样的一座斗兽场。里面防御森严, 普通人根本就逃不出去。你以为在那里打架是靠谁拳头硬吗?当然不是了, 在那里想活着,除了会打架之外,还要懂得要低头。”

“在那里,人是没有选择的权利的, 打拳的时候,其实是有庄家控盘的,每个人是输是赢,都有定数,只有按照庄家的命令,才能少受点伤。但是,我没按照庄家的要求来,所以被针对了。”

沈熙只是坐在一旁,默不作声地听他说着,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也看不出来他是信了还是没信。

“您那天看见的只不过是冰山一角,场下的观众看见的也不过是一场比赛的输赢,但这个输赢的背后,全是一条又一条的人命。”

说到这里,阮聪皱着眉头抽着手里的烟:“我忤逆了他们的意思,但是当时或许他们看上了我的能力,或者是有其他的安排又或者是我这个人天生命硬,总之最终他们也没直接要了我的命。”

“但他们想了一个方法惩罚我,他们为我设了一个赌局,赌我可以连赢多少场。既然我想赢,那我就要一直赢,只要我输了,我的下场一定不怎么好看。于是我就过上了几乎每天都要上场打拳的日子,到后来眼前的已经不是对手了,而是自己的性命。说是伤痕累累似乎都不为过。”

沈熙看了看似乎陷入回忆的阮聪,开口问他:“最后是察信带你脱离了苦海?”

阮聪点了点头:“察老板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在斗兽场待了一年的时间,赢下了上千场,在那最后一次,我打败我的对手之后,自己也是强弩之末了,若不是察先生他愿意把我带出来,我应该也会跟对手一样,死在那场比赛中。”

“是察先生救了我这条命,他给了我身份,给了我权利,让我也能活出个人样。我从保安队的底层爬上来,体会到了当人的感觉。”

沈熙观察到阮聪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神里是满满的憧憬和向往,似乎因为回忆起这件事带出了他更多的欲望。

但随后,阮聪眼中的那种憧憬不见了,转而变成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我曾经以为,我已经脱离苦海了。但是很快,我又被另外一个深渊裹挟,从此走向了另一条不知未来的路。”

沈熙无视了阮聪的情绪,打断了他的感慨:“你找到你弟弟了。又或者说,你知道他的下落了。”

这并不是疑问句。

阮聪暗自惊叹沈熙的敏锐,想来他说他看人一向很准的这句话,并不是自夸。

“沈老板果然料事如神,是的,我找到他了。”阮聪的声音有些干涩,他眼眸低垂下来,回忆着继续道,“有一次,做成了一大单生意,一次性出了几十个货。老板奖励我们几个下属,问我们有什么愿望,其他人有要钱的,有要女人的,潘娜要了极乐地……”

“你可不要告诉我,你什么都没要,就跟察信表了一波衷心,他感动之余就主动帮你找弟弟了。”沈熙的表情有些戏谑地看向阮聪。

阮聪噗嗤一笑:“沈老板真会开玩笑,察先生要是这么好糊弄,也做不到今天的地位。我向他要了保镖队长的位置。”他加了句说明,“正巧之前的队长出了意外死了,位置空了出来。我就向他要了这个位置。”

沈熙一挑眉倒是不知道还有这样一段往事,他调侃道:“这么看来,你们这个保镖工作倒也算是个高危职业嘛。”

阮聪也跟着笑:“干这行的,技不如人就要认栽。不过再怎么说,总比在斗兽场打拳安全多了,至少察先生大方得很,还给我配武器。”

沈熙看了看阮聪还别在腰间的枪:“察老板确实大方,但今天怎么没看见你用。”

“毕竟佛门圣地,察先生有忌讳,带着也只是为了有备无患,能不开枪尽量还是不要扰了佛门清净。”阮聪这样解释道。

沈熙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示意阮聪继续说。

“有了察先生保镖队长的身份,查我弟弟的下落就变得很容易了,察先生似乎也发现了我在寻找弟弟的下落,但他默许了,所以我很快就查到了。”

刚刚的烟已经燃尽了,阮聪又从兜里掏出来一支,他想要递给沈熙却被拒绝了,便自己点上。

看着阮聪的样子,沈熙明白了故事的结局:“看起来,这个结果并不令你满意,似乎还让你觉得不如不查。”

“是啊。”说到这里,阮聪深吸了一口,长长地吐出了一口白烟,“当我知道我弟弟就是被察先生经手卖掉的时候,几乎觉得天塌了。”

说到这里,阮聪苦笑了一下:“更绝望的是,我的弟弟早就死了,被察先生卖到这边的园区的时候,他因为年纪小,胆子小,一直做不出来业绩,就被园区看管他们的人打骂,最终有一次,园区的人下手太重了,打断了我弟弟两根肋骨,直接戳进肺里,把人活活打死了。”

说这话时,沈熙看到阮聪的双手紧紧地握着拳,整个人似乎都在因为悲伤和愤怒在颤抖,仿佛他弟弟的死这么多年来一直都在提醒着他,让他从未忘记仇恨。这也是他对察信态度有些言行不一的理由。

阮聪将还剩下一半的烟踩灭,低声呢喃道:“所以我的恩人,其实就是我的仇人。”

沈熙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阮聪,时至今日他依旧深深地感觉出阮聪身上的违和感,即使是他讲述了他的故事也不能抵消掉。

沈熙从不觉得是自己想得太多,他更愿意相信,察信和阮聪之间的故事,或许并没有阮聪所说的这么简单。

但今日并不是深究这些事的时候。

阮聪看向沈熙,语气里有些悲愤:“沈老板你说,报恩多简单啊,把命抵给他就是了。那报仇呢?

“可我只想活着,想要好好活着……”

沈熙抿了抿唇,有些试探地问阮聪:“请问,我现在是要说点什么安慰你吗?”

阮聪这才从刚刚的情绪里走了出来,闻言差点没绷住,连忙摇了摇头:“倒是不劳烦沈老板。”

沈熙轻轻一笑:“人什么都想要的时候,一定什么都得不到。”

阮聪对沈熙的话,并没有表现出赞同或反对,毕竟和沈熙打嘴仗这件事上他已经吃过好几次亏了,实在是没有跟他辩论的欲望。

他思考了一下说:“我现在有的一切都是老板给的,老板可以让我生,就能让我死。我的人生就在他的一念之间。”

“我有时候都有点恍惚,不知道我应该怎么做。我强迫自己忘掉弟弟的事,忘掉自己的仇恨,只有这样我才能继续活下去。不想,不听,不看,做好自己的本分,就够了。”

沈熙听他说完,耸了耸肩道:“那我就不知道了。但我听阮先生的语气,好像是在说服我似的,我无所谓的,这是你自己的事。”

阮聪转头冲他笑了一下:“是吗,沈老板是这么觉得的,也许是因为你太像我弟弟了。”他顿了顿说,“尤其是你的眼睛,看向你,我总觉得我又见到了我弟弟,总想着跟你多说几句。”

这话就稍微有点假了,但沈熙没有反驳他,就当没听见地看向了院门的方向。

阮聪的目光也跟着沈熙挪了过去,似乎并不担心今天跟沈熙说了这么多的“心里话”有什么不妥。

沈熙看向阮聪放松的神情问道:“你就不怕我把这些事告诉你老板?”

阮聪此时的脊背已经完全放松了,甚至有些懒懒地坐在那:“您会吗?”

沈熙看向院门口已经出现的小比丘的身影,意味不明地回答道:“看我心情吧。”

阮聪笑着应和:“那看来我要好好帮沈老板包扎伤口了。”

终于有名小比丘拿着药箱姗姗来迟地跑了进来,他气喘吁吁的,连连给阮聪作揖,沈熙听不懂J国的话,但是大概能猜出来,寺里的纱布正好用完了,他们临时下山去买了点,材料都是上好的。

沈熙都没好意思说,要是他们再晚点来,他的伤口都要长上了。

不过这大老远买来的纱布,总不好再推辞了。

阮聪向他伸手,让沈熙把手递过来好帮他包扎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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