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凤九幽
之后卢栎继续安静捡骨,拼骨,赵杼听他吩咐打下手,两人配合默契,不慌不忙不急不徐,寒冷的冬日房间竟有种难得的圆融温暖,忘却了时间流逝。
沈万沙睡了长长一觉起来,才觉得昨天因为太兴奋睡少了,误了今天的事!他火急火燎的提着袍角跑到停尸房,“这都晚上了小栎子你吃过东西没……咦,你在停尸房煮东西吃?”
房间靠东墙放着一只炭炉,炉上有一罐子,煮开了,正在咕嘟咕嘟冒泡。
沈万沙一脸‘好厉害’的崇拜表情走近,“胆子真是够大,就是味道好像不怎么好闻?是因为在停尸房?”
卢栎正拿着一只大笊篱准备捞,看沈万沙脸睡的红扑扑,发丝有些散衣服也不如往日利落,就猜到他必是醒了就来了。
沈万沙这位少爷很可爱,有时候精明有时候迷糊,唯独不变的就是性格里的直率豪气,卢栎很喜欢这个朋友,但是这个朋友有时候让他很有一种吓一吓的冲动。
他把大笊篱伸进沸腾的罐子里,晃着捞东西,“有些东西味道很奇妙的……要试试么?”他的声音里有股莫名的神秘诱惑。
沈万沙觉得气味有点不对,但想想臭豆腐这种东西也是闻起来臭吃起来香的,小栎子知识渊博,没准有点什么压箱底的特殊宝贝呢?
“好啊好啊!”他连连点头,非常期待。
卢栎手一动,笊篱猛的抬起,内里停着一颗白色的,干净的,骷髅头。
“啊啊啊啊啊——”沈万沙猛的往后跳出三步远,“啊啊啊啊啊骷髅头啊啊啊——”
忙碌一天的劳累似乎被沈万沙的表现倾刻吓跑,卢栎整个人放松下来,捧着肚子笑,“对不起,可是我实在忍不住……”
沈万沙反应了一会儿明白过来,卢栎是故意的!
他哭丧着脸扑过来挠了两下卢栎的腰,“叫你吓我!”
卢栎被他挠的笑止不住,差点把手里的笊篱扔了,“我错了我错了,你小心点别碰着,底下有火呢……”
沈万沙也不是很气,闹了卢栎一会儿下巴一扬头一甩,摆出一个‘天底下本少爷最大度最帅’的姿势,“原谅你了,谁叫我也没陪着你呢……”
之后他就着卢栎的手看那颗雪白的骷髅头,“煮干净也没那吓人,好像还有点好看啊……”
卢栎抬着手任他看。
他围着骷髅头转了一圈,突然指着头顶右下侧,“这青黑的一团是什么?”
卢栎叹了口气,“是血荫。”
“有些尸骨上找不出致死痕迹,我便将骨头清理,煮濯,若有红色,青黑色团状,或者裂状细纹,表示死者生前遭过重击,血浸入骨骼损伤处。这处伤痕略扁长,是外物重击,人骨坚硬,尤其头骨,这样的伤痕,足以致命。”
他将骨头捞出,细细察看过后放好,记录验骨条状。
“说起来也算幸运,这些死者大部分是暴力致死,很多致命伤痕清晰,减少了蒸骨拥敷的麻烦。”
沈万沙嘴巴张成圆形,满脸不可置信,“你连这都验得出来?”
“自然,”卢栎微笑,“只要有骨头,不管过去多少年,我都能让死伤痕迹重现。”宋慈的《洗冤录》可不是白看的。
他笑容自信举重若轻的样子特别亮眼,沈万沙忍不住指着他,“你你你你不会还会滴血验骨吧!”
卢栎这下真的笑开了,“那不过是小事。”
沈万沙愣了一会儿,突然叫起来,“哇哇哇小栎子你好厉害,总能让我大吃一惊!”
“嗯……”卢栎摸了摸肚子,看了一眼任劳任怨陪他干一天活的赵杼,“大少爷,我和赵大哥忙了一天有点饿,能不能麻烦您帮忙弄点吃的?”
沈万沙立刻拍胸脯,“包在我身上!”
说完就颠颠跑了。
见卢栎还要继续,赵杼不赞同的挑眉,“你该休息了。”
“现在还不晚。”卢栎摆摆手,根本没在意赵杼的反对。
赵杼大手握住他的手腕,铁钳似的,卢栎不得已随着力道转身,皱眉道,“放开。”
赵杼看到他眼内血丝,声音严厉,“你该休息了。”他指着那堆骨头,“它们跑不了。”
卢栎看着骨头堆就发愁,的确,尸骨太多,一口吃不成胖子……与赵杼互瞪一会儿未果,他叹气,“好吧。我去把验骨记录整理了就休息。”
赵杼松开手,盯着他整理那些记录纸张。
岂知卢栎看看看着突然转过身,“共有五处不同尸骨记录有一样的痕迹,这个不对!”
他顺着编号将五只骨头找出来细看。
肋骨,胸骨,肩胛骨……这些骨头上面,都留存一些软骨组织或者内脏组织,而这些组织上面,都有类似的痕迹!
比如圆形的一部分弧线,一条竖线或横线……
并不起眼,也不太清楚,不是一起验出来的,当时没注意,现在看,这些分明是一样的印迹!
他将这些痕迹指给赵杼看,“这是凶手的标志……好像是个圆圈里面刻了个‘x’,凶手是在执行惩罚么?”
骨头还有很多,他捡出来的只是极小的一部分,继续捡下去,卢栎几乎可以肯定仍然会出现类似痕迹。
“如果尸山与大慈寺案有关的话,那五具尸体身上一定也有这个痕迹!”卢栎突然转身看赵杼,目光热切激动,似乎闪着火花,“我要解剖!”
第36章 解剖
“简直荒唐!”王得兴几乎指着卢栎鼻子骂,“你怎会有如此伤天害理的想法,尸体是可以随便剖开的么!”
解剖尸体在古代是非常惊世骇俗的事,卢栎早就知道,就连一向稳如泰山似乎所有事情都不值得在意的赵杼在听到他的话时,都忍不住眉梢微挑表情破冰,他认为这件事不可能绕过黄县令,必须得到黄县令的支持,才能继续之后的工作。
黄县令身边有一个性格骄傲,自信爆棚,以老卖老的王得兴,必然会加大此事难度。
果然,他一开口,王得兴就蹦出来了,以道德伦常,鬼神人魄,无知胡闹各种方向指责他的无理要求,黄县令也面色沉肃,讳莫如深。
“死者为大,入土为安,你将人剖开,让人如何下葬,如果转世投胎?黄口小儿,无知不是你的错,在你这年纪谁都会犯错,可你如此信口开河,让死人难安,让活人难受,卢栎,你是想死后下十八层地狱么!”王得兴口水横飞,一大串话骂完,最后几句倒摆出一副苦心婆心,非常遗憾的样子。
“大人,你可不能被小孩子给哄了啊!”对黄县令说话时更是字字泣血,忠心耿耿。
黄县令深深叹了一口气,“卢公子,你这是……”
卢栎修眉微敛,清澈双眸含着火气,“我还是那句话,王得兴,有些事你做不到,别人不一定做不到。”
他微微往前一步,下巴微抬,目光灼灼地看着黄县令,“我之所请,全为破案。”
“大人身为一县父母,爱民如子,治上功绩颇丰,山阳县多年来民安康泰,全赖大人之功。可县内出现如此大案,死者数量之多,必瞒不住,此番失察之责,大人怕是避不过。只要大要应我所请,我必能找出相关证据以助破案,若此案能在上官责罚之前告破……大人将功折罪,能力出众,在上官那里留下好印象,来年未必还是山阳县令。”
他话内隐意十分明了,此案的确是个大案,还是个不得了的大案,如果未破,到时吃罚的可能都不只黄县令一人,他有失察之罪,上官也免不了,蜀中官场或许也会有动荡,别人再狠一点,他这官就别想当了;若他能破案,再好生运作,将功劳分出去一些,他的仕途路必将宽阔起来……
黄县令深深看着卢栎,“卢公子可有把握?”
王得兴立刻冷哼,“便是大夫,也没几个敢在人身上动刀子的,小子,你确定你敢剖尸?便是剖了,血糊拉一片,你知道哪是哪,从哪找东西?老夫劝你,要有自知之名,切勿不自量力!”
卢栎却笑了,“我既敢有所请,自是有这个能力。”
王得兴一脸‘你就吹牛吧’的鄙夷,劝黄县令,“大人三思,他说他可以便真的可以了?没有结果怎么办?尸体剖开他吓晕了怎么办?这里是佛门净地,如此胆大妄为的不敬之事,对大人官声……”
黄县令沉吟,仿佛在思考。
随着时间的流逝,黄县令面色越发沉重,卢栎觉得他大概不会答应了。黄县令会做官,但他性格略沉稳,少了点果决胆气,或许说他没太多底气大胆,一切行为方式会以稳妥为主。
可他真的很不甘心。
的确,少了现代的测试仪器,他无法验dna血液成份细胞病变等等,但人的死因,光凭表面能看到的东西有限,如果能解剖,他就能通过不同表象的身体器官,来确定原因找出凶手,这是一条完全必要的辅助方向。
这么难吗……替死者伸冤,就这么这么难吗……
卢栎眼梢微垂,掩起眸中深深失望。
气氛正冷凝时,赵杼开口了。
“黄大人可知,仵作这行如何出现?”
黄县令对这个问题很意外,略想了一想,“前朝中期仵作一行隐现,书中记载的第一个仵作,好像是个因公残疾的捕快?”
“仵作一行,最初只是应各处所请敛尸之人,称行人,地位低下。第一个仵作出现,以丰富的遇尸经验,精准推断伤情死因,以此寻找凶手,因他不参与捕快,师爷等差事,独成一行,又因与行人接触颇多,两者渐渐结合,成为如今的仵作。”
赵杼侧脸隐在烛光里,刚硬的线条霸道的气质越发明显,连声音都有种特殊的侵略性,“每个行业都会有发展崛起——近年来朝中动向,邸报往来,大人端坐家中,可是少了清醒?”
黄县令一惊,眉头微沉,立刻凝起心神往深里想。
新帝登基以来的种种策略:休养生息,稳定边关,竖立皇权,震慑朝野……
以平王威慑边关外族,以减税安抚百姓平民,以加开恩科招揽人才,以重案重判威慑臣民……
是的,皇上近年来重视刑狱,严肃律法,想以此举教化,威慑所有臣民!
怪不得这几年来屡破大案,威严无私的人容易升官,按察史年年派,今年更是力度加大。
想要破案率高,除了做官的重视,捕快有本事,仵作也很重要。本领高的仵作简直是众人争抢的对象,近些年几乎是位高些的长官都在渴求好仵作,如果他治下找到一个,往上一送……
会得到怎样好处黄县令不敢想象。
仵作本就是与死人打交道的行业,剖尸的确惊世骇俗了些,但不出新,出奇,哪能打下大片名声!
他如今年纪渐长,是要一滩死水的烂在县令之职上,还是赌一把,迎接源源不断的好处?
黄县令身上的情绪开始转变,卢栎惊讶地看向赵杼,他他他哪来的本事!
赵杼此时的神色却没带着半点得意嘲讽,只皱着眉走过来,捏了捏他的手。
卢栎眨着清澈大眼,一脸问号。
赵杼继续静静地盯着他,不动也不说话。
这个瞬间似乎有深情的错觉。仿佛周遭一切远去,此地独留他二人。
卢栎当然知道这是错觉,因为赵杼的手劲大到一点温柔都没有。
他立刻忘记追根寻底询问赵杼,想起自己还有个非常好的名头——平王未婚妻!
这点一开始提大概没什么用,因为黄县令早就知道,这不会是左右他做决定的因素。不过在黄县令动摇时加个码倒是不错……
他呲牙冲赵杼偷偷笑了笑,清咳两声,偏头看黄县令,“大人知道,我这手仵作的本事师承张家,事实上我这手本事……王爷也知道,也曾表示支持欣赏。”
黄县令一怔,“公子说的是……平王?”
卢栎试图做一个害羞的表情,无奈实在不会,只好微微垂了头,“以我的身份,恐怕也没法认识太多王爷。”
两个人的手早已分开,赵杼看着脸不红心不跳说瞎话的卢栎,嫌弃的退开两步。
黄县令深呼一口气,正是,他们还有平王这个金字靠山!“即如此,卢公子准备吧,稍后本官会一同前往。”
卢栎喜不自胜,“大人放心,我必竭尽全力破解此案!”
王得兴脸色大变,拉住黄县令试图劝说他改变主意,卢栎却放心的离开,不再多言。黄县令其实是个主意很正的人,一旦他做了决定,就不会随意更改。
今日已经忙了一天,解剖尸体也是个体力活,卢栎并没有硬撑着马上去做,而是非常理性的将时间安排在半个时辰以后,借此空档去吃饭休息。
因为去斋房准备饭菜,沈万沙错过了与王得兴对峙的场面,悔的不得了,“当时要在就好了!看少爷不骂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