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初禾
这些年她扎根在茅一村、茅二村,亲眼看到这里的女孩被卖到邻国,被男人们随意使唤。
两个村子都实习一夫一妻多妾制,有悖法律,却无人管理,很多被纳为妾的女孩还不到14岁,嫁人时必须跪拜丈夫,以示忠诚。
受教育的权力对她们来说等于天方夜谭,她们中的绝大多数甚至在长期的文化洗脑中,已经不把自己看作人。
这就意味着,她们不会为自己争取任何权益与前途,甚至发现不了自己身为女性的美。
文黎想要帮助她们,却不知从哪里下手。
民间有句老话,叫“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但文黎既试过为她们募捐,又试过教她们念书,甚至请手工行家教她们做有家乡特征的纪念品,可她们的眼中仍旧没有光亮。
文黎明白,根本原因出在思想上,她们已经是男权、父权的奴隶,思想不改变,连授之以渔都没有用。
可思想要如何改变?
带她们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吗?
让她们了解正常女性是如何生活的吗?
前者做不到,她们根本无法离开这重重大山。
后者倒是可以一试。
文黎不断向村里的女人们讲解城市的样子,讲解同龄女人每天都在做些什么。
可是愿意倾听的人很少,倾听后愿意去思考的就更是微乎其微。
去年年初,文黎对现状感到绝望。她觉得自己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事,仍是无法改变这里的——哪怕一个人。
她打算离开茅一村、茅二村,从此再不踏入蛇荼镇半步。
可是就在她做离开前的准备时,村里来了一个老年旅游团。
他们来自全国各地,全是五六十岁的男性,在柳奇城成团,很多人背着专业的相机,说是要拍下这里的好山好水。
蛇荼镇少有宾客,文黎身为扶贫志愿者,是镇里少有的能将普通话讲得流利的人,遂被镇干部叫去带领大家参观。
文黎的志向已经不在蛇荼镇,带队带得不情不愿,途中被一个姓罗的男人搭了好几次话。
“你这身装扮很有特色,给我当当模特吧。”男人说。
文黎五官端正,长相在城市里不算特别吸引人,但在乡下的秀山秀水间,就显得特别出尘。
她并不抵触拍照,拍完之后和男人随意聊了几句。
男人自称最大的爱好是街拍,每天只要有空,就上街去拍漂亮的姑娘。
文黎知道街拍,但听男人这么说,还是有些诧异,“您都六十多岁了吧?”
“六十多岁又怎样?”男人直乐,“六十多岁也可以发现美,欣赏美啊!我吧,前半生没什么爱好,只知道赚钱养家,让婆娘儿子过上不愁吃不愁穿的生活。我自己呢,是丁点儿爱好,丁点儿想头都没有。活到这把年纪,才突然想通了,我得有爱好!”
文黎隐约受到一丝启发。
“来,小姑娘,给你看看我拍的照。”男人说着点出相机里的相册,一张一张翻给文黎看,“漂亮吧?都是我拍的,我每次看到她们这么有活力,就觉得自己也有活力了!”
文黎看着相册里明艳的女性,猛地想到村里那些目光呆滞的女人。
一直以来,她致力于向她们讲述外面的美好,描述现代女性该有的生活。
可她手上没有最直观的图像!
电视上的明星光鲜亮丽,但那太遥远了,而太遥远的东西不足以震撼人心。
她缺少的不就是这些普通女性的照片吗?
当她们看到这些照片,一遍又一遍地刺激感官,她们的思想会发生变化吗?
她们还会认为,自己生来就该被束缚在这小小的村庄里,为丈夫、父亲、兄弟奉献一生吗?
文黎忽然感到血液在愤然地燃烧,她情绪激昂地向男人讲述自己在这里的所见所闻,以及付出的努力,双眼数次泛红,直到眼泪情不自禁落下。
男人先是听得云里雾里,后来神情渐渐变得专注,最后频繁点头,拿出一包纸巾,递到文黎手上。
“我曾经当过老师。”男人说:“不过是个没什么本事的老师,教课教得不好,就只会画黑板报。不过……”
男人语气一转,“我至今记得我离开学校,另谋出路时,老校长给我说的话。他说——教书是育人,但育人不局限于学校,小罗,教师清贫,你要为妻儿谋未来,我不拦你,但我希望你记住,当将来你有了能力时,应当帮一帮那些你能够帮的人,这也是一种形式的育人。”
文黎低声道:“罗老师……”
“镇上有洗印照片的地方吗?”男人问。
“有的!”文黎激动道:“我这就带您去!”
那天,男人将相机里的照片全都洗印了出来,由文黎展示给村里的女人。
男人临走前说,“我家里还有很多照片,我回去之后会整理一下,每月寄一次,但愿能够帮到这里的妇女和小孩。”
“会的!”文黎泪光闪闪,“罗老师,可以给我一个您的联系方式吗?”
男人犹豫了一会儿,婉拒道:“我不想让我家里人知道,我妻子……可能不太能理解。”
因为照片与重新燃起的希望,文黎没有按计划离开蛇荼镇,她趁男人们不在家时,与女人们一同翻看照片,反复告诉她们——你们不是生来就该像现在这样。
视觉的刺激是惊人的,没有人不会被美丽与活力打动,由此去憧憬,去向往。
这个过程很慢,但它正在发生——文黎已经察觉到,年轻女人和小女孩的眼神首先改变了,然后是年长一些的女性,她们看照片时神情明亮,好似正想象自己穿上漂亮衣服、化上流行妆容。
她们小心翼翼地问:“照片里的人真的和我们同龄吗?她们不是明星?只是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