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莲鹤夫人
“解开了?”贺钦伸手摸摸桌上的冷茶,捧在手里捂着。
闻折柳点点头,看着底下能剧演员鱼贯而入,依次进场:“墙上的画位置不对,得按照五岛千里宫殿里的顺序摆放,想了一下,浪费了点时间。”
经过第二世界快乐道森的历练,现在的闻折柳基本已经对幻境之类的关卡难题免疫了,都不需要第二眼,便能明确地分辨感知出来,“杜子君那边不会有事吧?”
贺钦掌心灼热,很快便将难以下咽的冰寒茶杯捂得温和起来,他递给闻折柳:“先喝点水。都是老手了,没必要担心他们。”
“谢谢。”闻折柳接过来喝了一口,听着下方一声太鼓响,“这就算开始了?”
贺钦等他将茶杯放下了,继续给他端在手上:“快了。只是不清楚,五岛千里到底要给我们看什么。”
“她既然叫珑姬,那之前一定也是一位出身高贵的人鱼公主吧?”闻折柳不禁有些不解,“真奇怪啊,她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难道爱情真能影响一个人到这种程度吗?”
贺钦笑了笑,没有说话。
下方的能剧正式开演了。
伴随着鼓声和幽咽的笛声,两位演员缓步登台。一个身姿娇小纤细,身着一袭如水蓝衣,戴着娇美的小面面;一位挺拔高挑,金衣华贵,戴着俊秀的蝉丸面。
小面面象征着年轻而天真的少女,蝉丸面则专为扮演贵族公子时所戴,至此,这两个角色的身份已是水落石出了。
“这就是初遇时的五岛千里和久松公子?”闻折柳似懂非懂。
贺钦沉默地看了一会,开口道:“一对天真赤诚的年轻人,相遇在一条宽阔的大河边。”
在折射的灯光下,桧木打制的光滑能面泛出奇异的,金属般的色泽,少女朱红色的细薄嘴唇仿佛也矜持而娇羞地弯起,转头看向年轻的公子。
“初遇就像秋日火红的柿子一般甜美纯净,”由于演员的念白都是散文形式的对话,不了解的人听起来难免会觉得费劲,于是贺钦就一边听,一边给闻折柳翻译成白话,“我和小姐相会在这波澜壮阔的河边,不觉天色阑珊,夕阳西下,我对您一见钟情,请您务必告知我您的姓名,不要有所隐瞒。”
他的声音低沉缱绻,有如重响的暮钟,回荡在夕烧浓艳的大地,配合下方幽微难明的能剧,就像另一个时空的当事人,对闻折柳诉说心中炽热燃烧的情意。
“她答应了吗?”闻折柳情不自禁地问道。
少女的和歌咏清越婉转,有种动人心魄的魅力,贺钦摇摇头:“水中游鱼不与林间飞鸟有染,远在天边的家乡也不能让我与人间的男子互通姓名,你说一见钟情,什么是你心中的情?”
闻折柳吃了一惊:“她……她一上来就挑明自己的身份,说自己不是人了?”
年轻的公子侧过头,忧郁地摆了三摆。
贺钦说:“水中的神女,你是我生命的串线,我悲喜的掌握者,你如果不能接受我的爱意,也要受累于你我之间的因果,因为我必定日日思念你的倩影,直到气息奄奄,魂归天际。”
“请让我——”公子哀愁的唱腔拉得很长,贺钦也跟着停顿了许久,“——作为报答,让我教会你,天真的神女,什么是我心中的情。”
闻折柳皱起眉头,嘀咕道:“这男的怎么死缠烂打的……”
乐队合唱的歌声接着男声低低咏唱,犹如聚合起来的蒙蒙大雨,笼罩在整个舞台上方。明明底下只有两个人,但闻折柳却从中看出许多抽象迷蒙的意象,暧昧难言的情愫,彼此在光怪陆离的舞台上纷纷潮涌,一种悲戚的宿命感亦油然而生。
“她答应了。”贺钦说。
闻折柳静默片刻:“也难怪,毕竟是思维异于常人的人鱼……”
他忍不住想,从小生活在冰冷深海中的,小小的人鱼公主,第一次上岸看见人间,就触碰到了年轻公子一颗轻浮但灼烫的心灵,这股从未感受过的热意是否从一开始就大大震惊了她,以至令她深陷到难以自拔?
“转场。”贺钦说,“在江户,久松公子正在教她人类贵族的礼仪和行为举止,他说:‘同您交心一次,足以令我的衣袖沾染一千年的香痕,我希望能与小姐长久地生活下去,还请您不要拒绝一个垂死之人的渴望恋慕。’ ”
“他是个锤子的垂死之人,”闻折柳忍不住道,“满嘴花言巧语,没一句实话的。”
贺钦的嘴角洇出一丝忍俊不禁的笑纹,而后又很快隐没在烛火的光影之下,女声轻轻吟唱,于是他也轻声说:“像海中的珊瑚堆叠生长,潮汐也反射水月的光,我心中生出一种比潮汐还要奇特澎湃的感情,如果你要与我生生世世,那这也不是什么毫无可能的妄想。”
听了这句话,闻折柳心中一阵唏嘘,竟然有些说不出话。
不知满口甜言蜜语,自以为遇到一场奇幻艳遇的人类公子有没有想过,他说出的话就像镜花水月,美则美矣,份量却极轻。然而被他抱在怀中的人鱼姬,每一个若有所思的神情都是在认真地考虑,每一句轻声回应的爱语,都是钉在板上的钉子,绝不反悔,也绝不回头。
这时候的她,是真真正正地,想要让久松公子长生不老,与自己长相厮守的。
第99章 怪谈(二十九)
贺钦暂时停止了翻译,因为舞台上的久松公子正在且歌且舞,口中吟唱出欣喜的长调。那金色的长袖波光粼粼,纷乱无序地散射着灯笼的光辉,一如他现在的心情,是高兴到忘形的,不加掩饰的失态。
贺钦撑着下巴,薄唇勾出讥讽的笑容,评价道:“真不知道是谁比较天真。”
闻折柳转头,看见他在连绵灯火下显出深邃轮廓的侧脸,不由笑了起来,目光难掩眷恋,“他可能只以为,这是一场不太寻常的艳遇而已。”
“人鱼是深海中的掠食者,生活环境和习惯跟人类完全不同,更不用说被冠以公主头衔的珑姬了。”贺钦漫不经心地看着下方的场景,“可惜……”
至于可惜什么,他没有说完。
乐极生悲,久松公子的黄昏很快就到来了。贺钦说得完全没错,人鱼作为异常的生物,纵使那些流传至今的诗歌和神话将它们描述得如何梦幻华美,本身的样貌又是如何倾国倾城,它们仍旧是深海中的顶级猎食者,与身为人类的久松公子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珑姬热爱捕杀活物,她的胃只能接受生肉和鲜血的滋养浇灌,无法吞吃人类的熟食。
久松家身为贵族,庭院豢养的锦鲤鹿鹤一样不少,珑姬便以稀松平常的神态猎杀它们,刚死去的活物身上热血犹存,于是她就将它们溺在庭院的曲水中冲洗镇凉。牲畜成群结队的死去,而久松家的水沟连到暗巷和城外,人们看见其中汩汩奔流出来的,都是腥臭三日不散的赤红。
久松公子害怕了,他跪地劝谏珑姬,恳请她不要这样做,如果要与自己白头偕老,那就不应该弄出这样惹人注目的动静,可珑姬的面庞娇美动人如常,丝毫不为所动。
“人类的年岁好像朝露转瞬即逝,”贺钦听见少女轻轻的唱和,“王朝百代,岁月兴衰,皆在大海一个潮涨潮落的片刻,你既然要与我生世长久,那就不要在乎俗世的目光。试问百年之后,他们又在何处呢?”
久松公子长久地沉默着,没有再说话。
他在害怕,闻折柳心想,他终于从珑姬的言行中察觉到她的意图——他所说的天长地久,无非是被珑姬容颜所迷惑后的口不择言的示爱,但珑姬用以回应他的天长地久,却是真正看不见尽头的长生。
夜晚,久松公子独自一人伫立月下,忧愁地叹息。
“月宫的辉夜姬与海底的龙女,到底不是凡夫俗子所能肖想的稀世奇珍,只是、只是,”贺钦悠闲地看着下方,揉着闻折柳的手指头,薄唇一张一合,将那些遣词优美的句子吐出来,“独占仙人的欲望仍然在我心中熊熊燃烧……”
翻译到这,他忽然顿了一下。
听着久松公子唱出口的和歌,贺钦的眉心逐渐深深皱起,显出意外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