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戏真做 第21章

作者:春日负暄 标签: 近代现代

  再说了,床笫之事是最容易沟通心情、试探真意的,一旦掌握了节奏,倒比你来我往地说上百八十句话好使。

  在陆既明听来,沈馥这样的仁义之辞也是摆明了矫情,他也不说什么了,只是一笑。

  陆既明背上的伤其实并不算十分要紧,加上他本身体格就好,再加上有好医生精心照料,很快就好了七八成。养伤这段时间里,沈馥也在身边照顾,说是照顾也不过就是陪伴在侧,说说话逗逗趣罢了。

  每到受伤,陆既明总是作天作地,沈馥有时被他烦得狠了,又不敢说什么,恨不得再给他一刀,让他消停会儿。最烦的就是洗澡的时候,医生说了伤口不能沾水,陆既明就哼哼唧唧地叫沈馥给他洗。

  一浴缸的水,洗到最后溅出去大半,沈馥每回都湿了全身,被陆既明闹得不行,每天到了洗澡的时候就烦得头疼。

  陆既明养了多久的伤,那日来醇园来观礼的客人就被结结实实地关了多久,整个醇园关门谢客,紧闭大门,直关得那些客人心浮气躁,只怕陆既明疯起来要把他们一锅端了。

  沈馥和沈令仪姐弟俩担心小阿,但心知与其被一网打尽关在醇园里,还不如让小阿呆在外头。小阿虽不如他们姐弟八面玲珑,老于算计,但也经历过不少事,有自保的能力。但三人相依为命多年,终究是挂心。

  于是,沈令仪找了个由头,收买了个卫兵,假意让卫兵替她回家取些衣服来,趁机看看家里如何。

  等到陆既明的伤好了七七八八了,他好像终于想起了满园子关的人来,又摆起宴来。

  这次说是宴,陆既明也没用心弄,只不过将人都召集起来,众人也知道宴无好宴,都神色惴惴。被关了这些时日,原本趾高气扬的那些军官们,都蔫儿了。他们在外头也有不少从属,只是因为主子都被关了,也不知道醇园内头的底细,不敢轻举妄动。

  于维鸿也在其中,他掩饰得极好,和其余惶惶不安的宾客一般无二。

  陆既明只简单穿了衬衣西裤,完全不像是受过伤的样子,精神奕奕,举了酒杯向众人致意。

  这宴会厅里那日还当场死了个人,如今都看不出痕迹了,又是衣香鬓影。

  陆既明还不能喝酒,只不过假意抿一抿。沈馥坐在他隔壁,见他放下杯子,顺势接过来,不动声色地往身后的花盆里浇了,换成了白水。陆既明朝他一笑,沈馥低垂着眼眸,眼观鼻鼻观心,好像什么也没看到。

  待众人喏喏应和,喝尽了杯中酒,陆既明清清嗓子说道:“大家盘桓府上,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见谅。小侄近日都在病榻前看顾祖父,疏忽了各位伯叔父,真是不应该。”

  话音刚落,众人眼色都变了。

  作为陆重山的老部下,众将最大的倚仗也就是陆重山,霎时听见陆重山病了,心中都各有算计。

  陆既明恍若看不见大家的眉眼官司,脸上摆出个忧愁的样子来,继续说道:“各位都是祖父的得力干将,想必心中也颇为担心,近日祖父病况稍有好转,可以和大家一见,也免去大家的担忧。”

  这正合了大家的意思,毕竟陆重山如何,还是要见了才知道。

  择日不如撞日,大家心里也急,放下杯子后,众人就随着陆既明往外走。沈馥原本是跟在陆既明身侧的,不住有人攀谈,陆既明应付起来就顾不得他了,他慢慢落在了后面,和沈令仪并肩。

  沈令仪神色不定,沈馥走在她旁边,小声问道:“怎么了?”

  沈令仪看了看左右,匆匆说道:“我叫人回家去取东西,那卫兵回来时说,家里头一个人也没有,窗户被打破了,东西也乱七八糟的,像是有歹人闯门。”

  沈馥心底一沉,猛地转头看向沈令仪,一时无话。

  正是这时,陆既明领了众人到陆重山起居的小院,他左右看,见不着沈馥,竟回过头来,越过众人,招呼他:“阿馥,来——”

  一时间大家都看了过来,神色各异,沈馥只觉得被各样目光穿透了,犹如被架在火上烤。他心底还在担心小阿的安危,沈令仪伸手轻轻推了推他,他才反应过来,脸上堆出笑来,排开众人走过去。

  陆既明满面柔情,拉起了沈馥的手,当先走进去。

  沈馥如芒在背,心里腹诽,如果陆重山是真的病了,见到孙子拉着个男媳妇,估计会气活过来。

  陆重山的卧室里灯光昏暗,只依稀见到个瘦成骨头的老人躺在床上,垂在被褥外的手青筋凸起,皮肤暗沉。姨太太杨氏正垂手立在床边,一言不发。

  一进门,陆既明就开始演孝子了,站在床边嘘寒问暖,陆重山没有回应,只时不时从喉咙里哼几声,让人知道他活着。众将官发现陆重山竟真的病到了这个境地,面面相觑,有想上前一步查看的,却被陆既明拦了下来。

  “医生说,祖父精神不济,不能让他太过劳累,各位改日再来吧,心意我替各位叔伯父转达。”

  陆重山病重,章振鹭在外,如今醇园里明显是听陆既明的,众将官如今也对他多了几分敬畏,纷纷应诺,往外退出去。只有章振鹭的母亲章王氏还扑在地上,嚎啕大哭,呜咽间颇有不少指责陆既明的话,怕是希望老爷子替她做主。章燕回垂着手立在母亲旁边,吓得不敢说话。

  陆既明不耐地皱起眉头,一把将章王氏提起来,不顾她大喊大叫,甩出门外,也没人敢说话。陆既明往外走了几步,突然又回头立到床边,俯身问道:“祖父有何吩咐?”

  众人都出去了,仆从掩上门,只留陆既明立在床边,沈馥站在门边,见陆既明没让他出去,也就在那儿站着看。

  杨氏怕陆既明就像是老鼠怕猫,缩在旁边,恨不得原地消失了去。人都走了,陆既明也就不再装孝子贤孙了,立起身来,仔仔细细地看躺在床上的陆重山,目光阴沉,满脸厌恶。他朝杨氏说道:“拿那烟枪来。”

  杨氏顺从地拿出装好烟丝的大烟,递到陆既明手上,又划亮火柴点燃了。

  那腥甜的味道霎时间充盈了整个房间,陆既明皱眉,露出厌恶的神色。床上原本如槁木般了无生气的陆重山突然嘶叫一声,干瘦如爪的手抬起来,有气无力地抓向陆既明手上的烟枪,徒劳地抓挠那些散发腥甜味道的白烟。

  陆既明手上擎着烟枪,站在床边,盯着陆重山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晌,陆既明像被吓到似的,浑身一颤,将手中的烟枪摔在地上,头也不回地拽着沈馥出去了。沈馥回头看了一眼,杨氏直直地扑向那烟枪,贪婪而渴望地捧起来,床上的陆重山那如枯骨般的手仍旧在空中抓挠,却什么也抓不住。

  沈馥只觉得可怕得很,打了个颤。

  他转瞬又想起小阿的事来,猛地朝陆既明问道:“大少,有人说我们姐弟在宜阳路的家被强盗闯了空门,也不知丢了东西没有。”

  陆既明还抓着他的手,闻言转回头来,却好像没听清似的,茫然问了句:“什么?”

  沈馥抬眼看去,陆既明脸色也不好,煞白着脸,额上还有汗,似是被吓着了。茫然之色不像作伪,沈馥心知,如果不是陆既明,那必定是于维鸿捣的鬼。见陆既明这副样子,沈馥心里又有了计较:崩别人的脑袋都吓不着他,这时却吓成了这样。

  “这是怎么了?” 沈馥问道。

  陆既明看着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撒开了沈馥的手,两人一前一后,各怀心思地回去了。

  月上中天,皎洁月光撒了满地清辉。

  宾客来了又去,醇园又变得大而空旷,甚至比之前还空旷了三分,风呼呼地吹过那些无人居住的庭院洋房,呜咽作响。

  陆既明专门找了人开车送沈令仪回宜阳路沈宅,在醇园大门前,沈令仪上车前,见到了旁边也准备离开的于维鸿。于维鸿正用手帕擦眼镜镜片,擦好后戴上,抬眼正好与沈令仪四目相对,朝她一笑。

  沈令仪扶着车门,说到:“小阿。”

  于维鸿说道:“我会好好照料他的,只要你按我说的做,毕竟我们是这么多年的旧相识。”

  沈令仪五指捏紧了车门,指节发白,脸上却看不出来,只是朝他一笑,仿佛分别,说道:“常联系。”

  说着,两人都各自上了车,分头归家。

  当天晚上,沈馥辗转反侧,不知道小阿怎么样了,也不知道于维鸿到底要怎么样。小阿小小个的,也不爱多说话,也不知道于维鸿会不会为难他。他好似烙饼似的在醇园的床上翻来覆去,一直睡不着。

  陆既明跌跌撞撞地来了,他手上还拿着个喝空了的酒瓶子,满脸通红。沈馥坐起来,看着在房间里绕圈的醉鬼,头疼地叹了口气。

  陆既明手一扬,那酒瓶被扔出窗外,“扑通” 一声落在湖里。

  沈馥 “哎” 了一声,说道:“你也不怕砸到人!”

  陆既明好像没听见,踉跄两步,玉山倾倒般倒在床上,手脚并用将鞋蹬掉,挤在沈馥身侧,紧闭着眼,仿佛醉死过去。沈馥都被他惊呆了,也不知道他是真的醉死了还是睡着了,又嫌弃他一身酒气,往旁边挪了挪,心道,今晚是真的不用睡了。

  不过一会儿,陆既明却皱着眉蜷着身说起梦话来,沈馥凑过去听,陆既明竟是在含含糊糊地叫 “妈”,听得沈馥哭笑不得。陆既明却猛地惊醒过来,眼神茫然,借着月光看向沈馥。他抬手去揽沈馥,说道:“睡觉吧......”

  也不知道是谁搅得人不得入睡。

  沈馥被他拉倒在床上,陆既明将头拱到他怀里,手还箍在腰上,深深地嗅了几下,又睡了。沈馥被他搂得死死的,挣脱不得,竟然也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作者有话说:发糖?

第三十九章 消遣

  醇园里的巨变瞒不住所有的有心人,就像是往湖心里扔了一个石头,涟漪一圈一圈地往外荡漾,等涟漪消失后,湖面再次一片平静,但人人都知道,变天了。

  恰逢中央政府进行国会改选,蔡铣在陆、严两派的支持下,已经稳坐总理之位数年了,这次改选,陆重山大病不出,也不知两院议员的天平会倾倒向哪边。中央政府早就已经成了各派军阀角力的舞台,议员们都是扯线娃娃,更有甚者,将议员们调侃作 “猪仔议员”,有钱就卖身,分赃贪利,为全国人民所不齿。

  所以,比起议会改选,大家更加关注晋中陆家的动作。陆既明以陆重山的名义连下数封电报,急召章振鹭回平州,章振鹭却以叛党未除尽,恐有后患为由,召而不归。

  明眼人都知道,这恐怕是要打仗了。

  沈馥冷眼看着陆既明每日进进出出,忙得不可开交。另一头,他暗暗等着沈令仪传来于维鸿的消息,但却迟迟没有,看来于维鸿并非是章振鹭那边的人。于维鸿还未有用到他们的地方,那小阿就还安全。沈令仪那儿也没有要紧的话传来,只不过三五日就写信来报个平安,说说闲话,陆既明也没有阻拦。

  不知是为了方便处理军务,抑或是方便看着陆重山,陆既明并未搬回听雨桥西的陆公馆,而是留在了醇园。沈馥也就随着他住在醇园,但沈馥却并不喜欢这里,偌大的一片庭院,正值夏意最浓时,绿绿红红,却让人觉得萧条寥落,不知到了秋日里,又是怎样一副景象。

  自那日陆既明醉倒过后,他便日日忙于军务,有时闲了,也不像之前那样,到处戏耍游冶,招猫逗狗,有时候沈馥见他,只是静静呆着,坐在窗边,望着窗外的景致,抽一根烟。

  沈馥渐渐熟悉他了,也不再像开始时那样顾忌他。再可怕可恶的人,你曾见过他半夜喝醉,梦话里喊 “妈”,你也怕不起来。只是沈馥也不拿这个来说他笑话他,生怕真的踩到他的尾巴。

  有时陆既明坐在窗边发呆抽烟,他也就坐在旁边,也发呆,各自想各自的心事,相安无事,若不是沈馥行动还不自由,他有时都几乎忘了自己受制于人。

  那一罐子三炮台烟渐渐抽完了,沈馥长日无事,又开始自己卷烟。

  他往厨房那儿要了一罐熏干的茉莉花,自己研磨,拿了张旧报纸,把研碎的熏干茉莉花铺开。推开窗户,正好有阳光晒进来,他便把那茉莉花末放在阳光下晒。陆既明回来时,便正好见到沈馥凭窗而坐,拿着耳扒在一点点地将烟丝掏出,和茉莉花末拌在一起,整个房间都弥漫着茉莉花那股淡淡的幽香。

  陆既明只觉得一身军常服束缚得他难受,他顺手将硬壳大檐帽摘了扔在一边,领章胸章什么的都摘下,丁零当啷扔了一桌,长筒靴也脱了,扔到一边去,解扣挽袖,歪倒在软沙发上,深嗅花香,才觉得浑身一松。

  阳光把沈馥的身影拖得细长,投在陆既明的赤脚上。

  陆既明挪了挪脚,抬眼看去,发现沈馥也正在看他。沈馥手边的铁烟罐已经填了一半,那烟填进去了一点茉莉花末,抽起来有花香味,染得沈馥身上也尽是这个味道。陆既明蓦地走过去,拿起一根烟,叼在嘴里,划亮火柴点燃了。

  “聊聊天。” 陆既明说道。

  这是寂静的房间里响起的第一句话。

  沈馥手下动作不停,回道:“聊什么?”

  “随便说说,” 陆既明道,“太静了。”

  房间里静,醇园里也静,除了蝉鸣声,竟好像听不到一丁点儿声音。

  沈馥不知他想聊什么,只能笑道:“满平洲城里,多少人排着队想和大少聊天。”

  陆既明吐出一口烟,神色恹恹:“无趣。”

  他叼着烟出去了,不一会儿又回来,手里拿了瓶洋酒并两个杯子,都斟上酒,其中一个杯子推给沈馥。沈馥忙道:“我量浅,不敢多喝。”

  陆既明一笑,说道:“唬谁呢,瞎说。”

  见推托不得,沈馥也只好接过杯子,喝了一口。那酒冰过,火辣辣地从喉咙烧到胃里,沈馥打了个颤,觉得有点儿痛快。陆既明托着下巴看他,说道:“不如这样,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要是愿意答就答,不愿意答就喝一杯。然后你也问我,我也同样。”

  长日无聊,加上沈馥明白,这少爷想一出是一出,不折腾到底是不肯罢休的,于是他也就不拗下去了,点头答应了。

  陆既明问道:“你上一个骗的人,是谁?”

  沈馥心里一跳,手握在杯壁上,垂目看着琥珀色的酒液。他心知,按照陆既明的手段,不知道自己的底细是不可能的,但他没想到这一开始问的就是这个。这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只当说出来给陆大少爷消遣消遣。

  于是,沈馥就说起在豫北骗的那个想取沈令仪做姨太太的富绅。

  陆既明津津有味地听着,听完了之后,却说道:“那是你姐姐骗的,怎么算是你骗的呢?你骗过哪家的小姐,还不快快说来,要不就把这杯酒闷了。”

  沈馥气结,又不想喝酒,只好想了想,随口说道:“在之前,有一位银行家的千金,是长袖善舞的交际花,裙下之臣数不胜数,俱都得不到她的芳心。谁知,她居然喜欢的是落难的穷学生。别人追着捧着她,她不喜欢,我做出落难清高的情状,她倒穷追不舍......”

  沈馥没讲完,陆既明却又不听了,半真半假地叫道:“别说了,我都要醋死了。往后,你就只骗我一个人得了。”

  沈馥并不当真,只笑笑。

  轮到他问了,他握紧手中的酒杯,看向笑眯眯不说话的陆既明,直截了当。

  “你会杀我吗?”

  陆既明被问得一顿,不久前才打破了寂静的房间又静了下来,这回,窗外连蝉鸣声也没了,真的是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好一会儿,陆既明才轻轻道:“不会。”

  沈馥追问:“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