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之私 第33章

作者:回南雀 标签: 近代现代

  “你干什么?”我连忙制止他。

  他里头就穿了件半高领的黑色毛衣,将外套和围巾都给我,就靠那件透风的毛衣,撑不撑伞意义都不大了,这跟直接走在风雨里有什么区别?

  戏都演到这份儿上了,不差最后两百米。

  “把衣服穿好。”

  “可是你看起来很冷……”他抓着自己的大衣,有些迟疑。

  扯了扯脖子上的围巾,我说:“有这个就够了。”

  纪晨风还有些犹豫:“那我们换一下外套吧?”

  我直接把口袋里的折叠伞丢给他,自己率先走进了雨里。

  “桑念!”

  他在后头叫我,我回头看了他一眼,短暂停下脚步。

  “我的你穿不上。”说罢趁他连伞都没撑开,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出“体贴”的回馈,是一场漫长的感冒。

  哪怕回房间就洗了热水澡,完了全身裹好棉被,饭都是纪晨风端到床边喂我吃的,第二天还是感冒了。

  嗓子哑了,鼻子也塞住了,头还隐隐作痛,很不舒服。所幸没有发烧。直到一个礼拜后,这场感冒才彻底痊愈。

  一切皆由锁门而起,不想再给自己找事情,那之后便任由纪晨风每天用自己的方式叫我起床,再没阻止过他。

  阴雨连绵的周日,是纪晨风休息的日子,也是我去墓园祭拜桑夫人的日子。

  早上八点,许汐载着莫妮卡来酒店接我。一上车,莫妮卡从前座回过头,探究地打量我,盯得我怪不自在。

  “看什么?”

  她与许汐一样,穿着一身肃穆的黑,怀里捧着一束娇艳的鲜花,闻言笑了笑,问:“你是不是谈恋爱了?不然好端端的公寓不住,为什么跑来住酒店?怕我们撞破你好事啊?”

  女人真可怕,差不多完全猜中了。

  “因为有人总是不请自来,硬要拖着我晒太阳,我只好到酒店躲清静,避免她的骚扰。”我将黑锅扣在了许汐头上。

  “我那是为你好,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识好歹呢!”许汐奋勇甩锅。

  “你什么时候也开始搞这套‘为你好’理论了?”我凉凉笑道。

  “从你变成个伤透小姨心的混蛋开始。”

  “丽莎,我不允许你这么说。”莫妮卡掺和进来,用满是做作的语调道,“你的心只能为我而伤。”

  许汐沉默片刻,道:“……你跟谁学得这么油腔滑调?”

  “油吗?我还以为很动听。”

  “下次不许说了……”

  “你好冷酷哦!”

  这一打岔,我住酒店的事就这么含糊了过去,一路上无论是莫妮卡还是许汐都没再提起。

  我们到墓地时,桑正白也已经到了。墓碑前放着许婉怡生前最爱吃的水果蛋糕,两边点着香烛,还放着一束鲜红的玫瑰。每年忌日,这些东西都由桑正白亲自准备,从不假他人。

  许汐和许婉怡十分相似,圆眼睛鹅蛋脸,笑起来明艳动人,眉眼间一股英气,自信到整个人都闪闪发光。

  可能是怕睹物思人,无论是桑家还是许家,有关许婉怡的照片还有她生前用过的东西都被束之高阁。唯一留下她痕迹的,便是桑正白现在住着的小别墅,几十年来完好留存着她当初亲自设计的模样。这也是哪怕桑正白再有钱,都没有更换过住房的原因。

  天上阴沉沉的,天气又冷又湿,似乎随时都会落下一场雨来。

  莫妮卡将怀里的花束递给许汐,由她摆到墓碑前。许汐接过了,将花束挨在玫瑰花旁,随后抽了三支香点燃,朝墓碑拜了三拜。

  “姐姐,我们来看你了。”

  墓园仿佛有着一股特殊的魔力,能带走人所有快乐的情绪,让每个人都变成消沉的木偶——每年用同样的表情,做着同样的事。

  小时候我特别讨厌桑夫人的忌日。一到这一天,大家都会变得愁眉苦脸,而我的存在也会显得尤为尴尬。

  桑夫人的忌日,她生命的最后一天,却是我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

  “我可怜的儿啊,我的乖囡啊……早知道,早知道……”

  “早知道”是每年许老太太对着墓碑哭泣时,会说,又不完全说完的一句话。

  早知道什么?幼时不懂,长大自然而然就领悟了。

  早知道就不让你生孩子了,害的你丢了性命,根本不值得,不值得!

  这大概是每个人的心声。

  我也曾忿恨过,委屈过,甚至痛苦过,不过这些在我得知自己根本不是桑正白与许婉怡的孩子后,就全都从我的身体里抽离了。

  没有人因我而死。我只是个误入的旁观者。一旦代入“看客”的身份,所有忿恨、委屈、痛苦便都失去了立场。反观自己成长的过程,会发现一丝可笑的成分——我竟然曾经那么地坚信,所有人的不幸皆是因自己而起。

  是纪晨风。是他啊。害死自己妈妈的是他,不该出生的也是他。应该背负罪孽的是他,应该被烫得满身烟疤的还是他。我只是……代他受过。

  所以,他理应用他的一切回报我。

  许汐退下后,轮到我上前祭拜。熟练地点香,我朝着墓碑上笑得明媚如朝阳的女子拜了三拜。

  “妈妈,要保佑我们啊。”说着,将香插进了香炉。

第35章 能不能为了我戒烟?

  撑着伞,哼着歌,一路拾级而上。手里的蛋糕盒随着手臂摆动来回晃荡,里头的蛋糕或许已经变得稀烂,不过没关系,过生日的不嫌弃,别人应该也不会嫌弃。

  “让你妈好好休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叫我一声,大排档那儿不用担心,反正也是淡季,没几个生意……”

  在台阶上停步,等穿着皮夹克的中年男人转身要走了,我微微倾斜雨伞,假意看向别处,没有同他照面。

  矮胖的中年人没有注意到我,撑着破旧的雨伞匆匆与我擦身而过,在长阶半当中转了个弯,拐进了另一片杂乱肮脏的建筑中。

  视线尚且来不及收回,耳边便响起了纪晨风的声音。

  “……桑念?”

  哪怕没有露脸,他还是光靠身形认出了我。果然是睡过的关系。

  回身的同时,我抬起了雨伞,冲他咧嘴一笑:“是我。”

  纪晨风扶住门框,带着些微错愕的表情,在我走近他时问道:“怎么突然就来了?”

  他主动接过我的雨伞,关上门后,转身收进浴室沥水。

  我脱了鞋,拎着蛋糕盒将它放到了吃饭的矮桌上。

  “正好没事,就想来看看阿姨。”

  外头天气不好,里头就会显得格外昏暗。刚才来客人的原因,桌上的茶杯还来不及收,一旁开着只小小的电暖炉,聊胜于无地为这间阴冷潮湿的屋子提供着微薄的暖气。但就算这样,寒冷依旧无孔不入地侵入每寸肌肤,只是坐下,便忍不住地想要裹紧身上的外套。

  “很冷吧?”纪晨风弯腰收走矮桌上的茶杯,道,“这里电压不太稳定,用不了空调这类大功率的电器。你要是觉得冷,就把我的外套盖在腿上。”

  我摇了摇头,道:“给我泡杯热茶吧,我暖暖身体就好了。”

  纪晨风摸了摸我的脑袋,转身进了厨房。

  唯一的一间卧室这时传出压抑的连串咳嗽声,过了会儿,卧室门被轻轻拉开,严善华披着棉服走了出来。

  兴许是在里屋便听到了我的声音,因此看到我堂而皇之坐在他家榻榻米上时,她瞧着并不意外。

  除了脸色略微有些憔悴,她看起来精神尚好,要不是纪晨风亲口告诉我,简直想象不出这是个身患绝症,命不久矣的女人。

  “小念……”她在我对面盘腿坐下,嘶哑着嗓音叫了我一声,神情似喜非喜,似悲非悲,“你来啦。”双唇嗫嚅半天,长久的酝酿后,只说了这样一句毫无意义的话。

  “早就想来看您的,奈何前阵子一直在忙,今天才终于有空。”时间当然有的是,就是不想来看她而已。要不是纪晨风现在能听得到,就连这种恶心的场面话都不想跟她说。

  “这是给您带的点心。”我将矮桌上的蛋糕盒往她面前推了推。

  “你来我就很高兴了,不用带东西的。”严善华好像完全分辨不出哪些是我的真心话,哪些是我的瞎话,竟然就信了。

  癌细胞转移到大脑,脑子也会坏掉吗?只是看着我的表情想一想就该明白,我不可能是真的为她而来吧。

  “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解开蛋糕盒上绑扎的丝带,将盖子轻轻提起,表面铺满大颗红色草莓的奶油蛋糕一点点现出真容。

  由于我的暴力运输,蛋糕的表面擦碰到了盒子内壁,剐蹭掉不少奶油,侧面看卖相不佳,不过从上面看还是相当完美的。

  “这是我妈妈,生前最爱吃的蛋糕。”

  顷刻间,严善华面色惨白,盯着那只八寸小蛋糕的眼神就像遭遇了一朵散发尸臭的美丽鲜花——之前有多喜欢,现在就有多惊恐。

  “今天……”她颤抖着双唇,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但只是说了两个字就捂住嘴背过身剧烈咳嗽了起来。

  纪晨风端着茶杯从厨房出来,见严善华的模样,连忙放下杯子过去给她拍背:“怎么样?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胸口闷吗?想不想吐?”

  严善华咳嗽声渐渐停了下来,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

  她抬头看我一眼,又飞速落下视线,应该是已经记起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她换了桑夫人的孩子,本就心里有鬼,加上如今生了重病,可能也觉得是因果报应,对桑夫人有关的一切便越发恐惧。

  “我,我有点累了,晨风你好好招待人家,我先进屋休息了。”她说着,挣扎着起身,脚步慌乱地进了卧室。

  随着不轻不重的关门声,一旁电暖炉就跟受惊了似的,忽然“啪”地暗了下来。纪晨风和我不约而同看向它,见证了它最后的辉煌。

  打开琳琅满目的工具箱,纪晨风支着一条腿坐在榻榻米上,手上握着一把十字螺丝刀,面前是已经被大卸八块,拆出各个零件的电暖炉。

  “你连这玩意儿也会修啊?”端着纸盘上的蛋糕,叉起新鲜而饱满的草莓送进嘴里。酸甜的汁水瞬间溢满齿缝,配上微甜的鲜奶油,不甜不腻刚刚好,确实十分美味,怪不得会成为许婉怡的最爱。

  “小时候我爸教我的。”纪晨风检查着手边一个个零件,头也不抬道,“没出意外前,他在工地干活,什么都会一点。从很小的时候,他就开始教我这些,说学会了,以后才能更好地照顾妈妈,好像自己也知道……他不可能陪我们很久。”

  叉子顿在半空,注视着已经被我吃得七零八落的奶油蛋糕,只是转瞬间就没了胃口。

  “你爸爸真好。”

  纪晨风停下手上的动作,抬头看了看墙上的照片墙,似乎是陷入到了某段回忆中,对着自己与纪韦那张合照略微出神道:“是啊,他特别好。”

  纪晨风虽说不是专业选手,但耐不住有个优秀的老师,修理电暖炉这种小家电根本不在话下,三下五除二便将其重新组装。电一插上,没多会儿橘色的光重新亮了起来,暖意再次降临矮桌周围这小小的一块区域。

  吃不下的蛋糕全都给了纪晨风,他丝毫不嫌弃,不仅吃了我的,自己那块也吃得干干净净。

  呆了个把小时,茶喝完了,蛋糕也吃好了,我起身打算离开。

  “真的不留下来吃晚饭吗?”纪晨风将我送出了门,又接着将我送下长阶。天上的小雨已经停了,因此我俩谁也没撑伞。

  “不了,晚上还有事。”桌子太矮太小,房间也太冷太湿,电暖炉烤得人又太烫,这样的环境,没吃都觉得胃要不消化了。

  沿着阶梯缓步而下,长柄伞的尖头一下下敲击在石阶表面,发出规律的响声。

  从口袋里掏出烟盒,纪晨风点燃一支烟,无声吞吐起来。烟草的气息在空气中迅速弥漫,顺着微风吹进了我的鼻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