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梅子汤汤
“那肯定呢,”元京墨掰着手指头把秀溪考上大学的几个人数了一遍,问,“何雨婷回来了吗?”
“她还没,说是得后天了,明天的票没买上。”
元京墨眨眨眼,感慨:“首都就是不一样啊……”
说到这儿林珍荣叹了口气,笑容没了,想夹菜的筷子也落下来搁在桌上。她情绪变得太明显,一看就是有事,元京墨连忙问,林珍荣说:“婷婷她妈前些天打糠,没站稳,手绞进机子里——”
林珍荣摆摆手,没说下去。
元京墨虽说打小没下地干过活,可毕竟是在秀溪长起来的,知道打糠是把粮食的秸秆秧棵粉碎磨成末,也见过打糠的机子运作起来是什么样。电机一开,玉米秸木头棍弄进去出来就是粉末,人的胳膊如果滑进去会怎么样根本不敢想。
听着已经是不短日子的事了,打电话的时候家里都是问元京墨在那边怎么样,没说过这些。秦孝又一贯不主动说别人家的事,元京墨这会儿知道好半天没能说出话。
后来空咽了几下,手不自觉攥着裤边,问:“那现在……”
元长江也是叹气,说:“在家养着,医院从快到胳膊肘的地方截去了。你爷爷去过几趟,现在最主要的就是养气血,别再把身子底亏空了。”
“那,”元京墨看看元鹤儒又看林珍荣,“没跟何雨婷说?”
林珍荣摇摇头:“瞒也瞒不住,眼看着就放假。”
元京墨嘴唇动了动,想问怎么不跟何雨婷说,他忽然知道都觉得难受,更何况是何雨婷。但最后也没能说什么。
“你也别说,”林珍荣嘱咐,“现在路上车多得很,她心焦着急回来别再有万一,已经是这样了,早两天晚两天知道差不了多少。”
“嗯,知道了,”元京墨低声答应,“而且我没她电话。”
“她妈妈命苦,当家的没了,她一个人上边顾着两家老的下边供着两个小的,好不容易婷婷考上大学,用不了几年就能给分分担子,现在又……”
麻绳专挑细处断,说到最后都是唏嘘。
元长江在说话间收拾了桌子,元京墨从元鹤儒那里仔细问了何雨婷妈妈的身体情况,拧眉许久没说话。
人的身体不是木头物件,不是说少一部分就只是少一部分,四肢五脏血脉筋络互相关联牵扯,稍有不慎一条胳膊能带去半条命。
元鹤儒和元京墨在这边说调养身体,元长江和林珍荣在另一边说何家的生计。
何雨婷爸爸走了的这几年全靠她妈妈里里外外一把手操持,这场意外无异于塌了房子的第二根顶梁柱。
出事时林珍荣送了些钱过去,这段日子元长江和镇上的人商量着合伙把何家地里活给干了,元鹤儒前后几次上门看诊开药,但能做的只有这些。
再往后,日子终归是得自己过。
“那小二也是,光觉得家里缺钱要出去打工,不想想她妈得急成什么样。”
“她就是个半大孩子,够懂事的了,”林珍荣说,“今年才十四五,还能想多周全。”
元京墨转过头来:“你们说谁,何雪晴吗?”
林珍荣说:“是雪晴,留了个字条说出去打工赚钱,不知道去了哪儿,家里急坏了。”
“我今天中午在县城看见她了,就在技校边上。”
“真是她?”
“是,秦孝也看见了,”元京墨说到这儿想了想,“他可能不知道,没和我说。”
“他估计不知道,昨天才有的事,”元长江说着站起来,“我先去她家里说声去,多少放点心。”
昨天秦孝已经去新城了。
元京墨躲闪开视线催元长江:“那你快去吧。”
结果元长江又停住了,跟林珍荣说:“你去吧,大晚上了。”
“大晚上了你让我妈去啊?”
元长江说:“她男人没了,自己一个妇女,晚上我去不合适。”
他从来不觉得小孩不懂事糊弄两句就行,但凡元京墨问他都明明白白地说。从怎么递剪刀的琐碎,到处世为人的道理,该怎样不该怎样,是答也是教。
元京墨点头记下,又偏离重点:“她自己在家?没人照顾吗?”
“有姊妹在那住着照应,”元长江说,“不是边上有人没人的事。”
元京墨连连点头:“知道知道,我就问问。”
这种时候心里低落,看见夫妻俩人一块儿难免触景伤情,元长江和林珍荣虽然没说,但都想到这点,没打算一块儿。
“京墨,”元鹤儒在旁边发话,“你跟着去,顺道看看面色,我过两天出门不在,你得空就照看一二。”
自小元鹤儒就时不时出去,元京墨早已经习惯,只问了几句哪天出发,知道这次只出去三四天后掰着指头算算:“那我开学前就回来啦,假期还能见着。”
元鹤儒笑笑:“到时候给你带玩意儿。”
“好呀,不过时间太紧了,来不及就等下次出门着再带嘛。”
说话的空档元京墨已经找出手电筒来,他本来也想陪林珍荣一起,虽然在镇上没什么不安全,但总归时间晚了。
两个人只当消食,走着去的,到的时候大门已经落了闩,不过能看见屋里灯亮着。
林珍荣在门口喊了两声,不多久有人应着来开门,是个元京墨没见过的女人,林珍荣让元京墨叫婶子。
“我是镇上元家药馆的,孩子说在县城看见雪晴了,我来说声,”林珍荣问女人,“大姐回去了?”
“那可太好了,快进来快进来,”女人边引着两人进去边说,“是元老大夫家吧?我听她说了好几回,多亏镇上大家伙儿帮衬。大姑姐家闺女发热离不开人,她哥一个大老粗不顶事,我正好得空过来照看两天。”
“都是街坊邻居,应该的。这两天好点了吧?”
“哎,好些,敢动弹能睡着觉了,就是精气神差点。”
“得养段日子。”
“是啊,真是亏了元老大夫又给治又给送药,要不光一趟趟上医院拿药复查的都不知道得多少钱,正是难时候。”
女人说话压着声,语速比林珍荣快,像是干练性子。元京墨在后边跟着,从话里猜她应该是何雨婷妈妈的嫂子。
进屋就知道确实是,何雨婷妈妈在里间扬声问了句:“嫂子,谁来了?”
“元大夫家的,说孩子在县城见着小二了。”
里间门大开着没关,林珍荣看见她要掀被子连忙进去:“别动别动,你躺着。”
“大嫂你快坐。”
她执意起来,林珍荣便先扶着她靠床头坐好,给在后边立了个枕头倚着,之后坐在床沿上和她说元京墨看见何雪晴的事。
元京墨没进里间,坐在外间桌子旁边,离得近又敞着门,不耽误说话。
他把在什么地方遇见的、穿什么衣服、剪短了头发都挨着说了,之后她们给何雨婷舅舅打电话让明天去县城找人的时候元京墨又接过电话说了一遍,确定没漏下什么才挂。
“多亏京墨了,雪晴这孩子真是……”
林珍荣说:“雪晴也是想帮着家里,知道人没事咱就放心了,两个闺女都懂事,等回来好好说说,她肯定听。”
“是啊,婷婷和雪晴都懂事,就是我这个当妈的不争气。”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林珍荣床头撕下截卫生纸给她擦眼泪,看她隐忍难受的神态也禁不住湿了眼眶,“千万别这么想,这些年你一个人顶两三个人地干活挣钱,俩孩子全靠你才能吃饭上学。”
林珍荣压下涌起的哽咽,握着她左手温声说:“这种事谁都不愿意,老天作践人,咱不能作践自己。有什么事你只管说,春苗啊,咱得往前看,往前走。”
元京墨第一次知道何雨婷妈妈的名字。
春苗。
在这样的时候听见这样的名字,放在何雨婷妈妈身上,合适又心酸。
元京墨看着映进茶碗里的灯,听着里间交谈的话,脑子里像满满当当想了许多事,又好像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想。
直到几个字眼钻进耳朵才猛地抬起头来。
杨春苗说:“实在没办法了,婷婷没白没黑吃了多少苦才考上学,但凡有一点法子我都不能想着让她先出来挣钱啊……”
“不行!”元京墨看见林珍荣和杨春苗都齐齐看过来才发觉自己反应太大了。
元京墨站起来,走到里间门口:“婶子,你的意思是想让何雨婷不上学了吗?”
林珍荣给他使了个眼色:“京墨,你先在外边坐会儿,我跟你婶子说两句咱就回家。”
元京墨站在原处没动。
杨春苗别过脸去,习惯性想抬右手,胳膊到半空僵了下,又落回去,弓着背低头抽噎出声。
元京墨脚下动了动又站住,低声说:“对不起,婶子,我让你难受了。”
杨春苗摇摇头,左手接过林珍荣递来的卫生纸抹了把脸,缓了会儿才转回头来。
“不怨你,婶子知道你心好,先前婷婷还说,高考的时候你帮了她大忙,要不她可能考不上这么好的学校。”
“可,”杨春苗声音一哽,停了停才能接着说,“可这孩子命苦,没投着好人家。大家伙儿帮得多,但救急不救穷,我们不能干等着四处伸手,不能出了事就拖着原先借的账不还了。我这副样子干不成活,雪晴还小,只能让婷婷撑起来啊……”
杨春苗的嫂子端着熬好的药进来,林珍荣连忙岔开话题劝着她先喝药,想趁这会儿让元京墨别再追问时才注意里间门口没了人,元京墨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了。
“小孩想得简单,”林珍荣等杨春苗喝完药说,“你别往心里去。”
“大嫂,你说得哪儿的话。”
林珍荣拍拍她,继续说:“婷婷考上重点大学不容易,往后有大出息,钱的事你别急,这一学期学费都交了,不上完多亏,且让她先念着,咱们再想办法。”
杨春苗摇摇头:“大嫂,真是欠了太多账了,原先为了婷婷上学借的钱还没还清,这回出事又借了不少,不能靠借钱过日子啊。”
林珍荣本意想着先安抚杨春苗缓两天,她回去和元长江商量商量,后边何雨婷上学的学费他们给拿,什么时候何雨婷毕业赚钱了再慢慢还就是。可杨春苗话到这份上,她也没法再说什么了。
屋门忽然被从外面推开,元京墨快步从屋门口进来直接走到了床边。
“婶子,大学能申请助学贷款,就是借国家的钱毕业之后再按月还,没多少利息而且毕业之后还款期有好几年。我刚才搜了搜又问了个同学,他说助学贷款一年能申请将近一万块钱,家里困难能申请助学金成绩好还有励志奖学金,励志奖学金好像一年有五千。何雨婷不是在兼职吗,这样家里不用出学费她自己能赚生活费,评上奖学金助学金的话说不定还能帮上家里,寒暑假也能打工,不是非得退学。”
元京墨说得急,一气说完这么长大段呼吸都带了喘,说完看看林珍荣又看看杨春苗,见俩人都没反应,吞了下口水,忽然磕绊起来:“婶子,你、觉得,行吗?”
杨春苗看着元京墨,过了会儿有些局促地捋了捋床沿的被单:“你过来,慢点说给我听听?”
元京墨提到嗓子眼的一口气骤然松下,连忙答应:“哎!”
第52章 决定
第二天杨春苗的几个亲戚去了县城,没找到何雪晴。
但没过太久,第三天的时候何雪晴主动回来了,和何雨婷一起回来的。
何雨婷到县城转车的时候何雪晴就在车站停车场里的门边蹲着,她没有手机,记得住何雨婷的号码但没找公共电话提前联系。
她知道何雨婷今天回来,也知道从北京回来得先转车到市里再坐车到县城。
每进来一辆车何雪晴都会抬头看,不是市里来的就低下头,是市里来的就伸长脖子一眨不眨地盯着客车前后门,直到确定车上的人全部下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