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梅子汤汤
“元大哥,元京墨在这儿,我这就开门。”
他没周旋拖延,直奔重点,元京墨夜里没说一声跑出来,家里肯定着急。
听筒里、大门外,却没有再传来声音,秦孝一看手机,已经挂了。
元京墨迷迷糊糊往被子里缩了缩,咕哝着喊了声“秦孝”。半睡不醒,已经忘了现在是在秀溪,还以为是在新城租的房子里无数个平常的早晨。
“不睡了,”秦孝把元京墨的衣服拿到枕头边,弯腰隔着被子拍他,“元京墨,不睡了,你爸在外面。”
“我爸在……”元京墨登时从困意里弹起来,“我爸?!”
秦孝往上拽拽被子盖住元京墨肩膀:“我去开门,你穿好衣服再出来,别急。”
说完秦孝就披上外套大步往外走,在院子里伸上袖子,没顾上拉链,敞着怀先把大门打开。
门外站着脸色不太好的元长江和林珍荣。
应该出来得急,元长江骑三轮车过来没戴手套,林珍荣头发有几缕乱着。
“对不住,”秦孝低头说,“本来想早点送他回去,我睡过了。”
元长江绕过他进去,林珍荣张张嘴,没说话,在秦孝侧身让开后也走了进去。
秦孝缀在最后,想了想,关上了门。
进屋的时候元京墨刚从床上下来,被子枕巾乱糟糟的,他正扶着床沿着急忙慌穿鞋。昨晚一蹬就把鞋脱了,这会儿想节省时间直接穿结果挤不进去,不得不解开鞋带却不留神弄成了死结。
秦孝进去蹲下把结解开,顺手松了松鞋带,放在地上没给元京墨穿。
他们全程没说话,没对视,元长江和林珍荣在外间站着,秦孝出来得很快。
“元大哥,大嫂,你们坐。”
林珍荣直到进来屋里看见元京墨才长长松了口气,坐在秦孝拿过来的马扎上,朝一侧扭过头遏制情绪,眼眶早已经红了。
元京墨刚才一直着急,这会儿又磨蹭起来,只是再磨蹭也改变不了什么。
他不断用手扒拉睡得起飞的头发,隔了会儿才小声说:“我手机好像没电关机了……”
秦孝站在他和没坐下的元长江中间,挡住元京墨一边肩膀:“元大哥——”
元长江没给他说完的机会,只对元京墨说:“扣子扣好,回家。”
元京墨眨眨眼:“爸……”
元长江脸色沉,声音也一样:“走!”
到现在这个地步,无论愿不愿意戳破事情都已经摆在桌面上,秦孝没有让开的意思,更不打算让元京墨自己回去面对未知。
“元大哥——”
“别,”元长江再次打断秦孝,“别这么叫,我受不起。”
他话说得硬,元京墨惊讶抬头,触到格外难看的神色又心虚失语。
秦孝顿了下,没有再称呼,在几秒的漫长沉默后开口说:“我喜欢元京墨。”
开门见山,不留余地。
林珍荣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将将压下去的情绪又翻腾着烫红眼眶。元长江直直瞪着秦孝,呼吸粗重,眼神几乎要把什么烧出洞来。
秦孝只是在原处站着,迎着元长江的视线,没有躲。
“你们想怎么样?”元长江胸腔起伏,问秦孝,“你们想干什么?!”
秦孝说:“我想和元京墨在一起。”
“在一起?怎么在一起?待秀溪在一起还是去新城在一起?瞒天瞒地偷摸在一起还是让人戳着脊梁骨喷着唾沫星子在一起?”
元长江语速越来越快,说是在问,但根本不需要回答。
他一直只对着秦孝,元京墨忍不住上前走到秦孝旁边开口:“我们没打算让很多人知道……”
“你们没打算就没人知道了?一天两天不知道,十年八年还不知道?你们能藏得多好还是大伙儿都聋都瞎?”
元京墨不自觉瘪了嘴,林珍荣站起来走到元长江旁边捏了下他胳膊:“长江,慢慢说。”
这样的场面在元京墨前面二十年的经验范围之外,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元长江的怒火和林珍荣的失望,手足无措,只觉得委屈。可无论多么难以面对,他不愿意让秦孝一个人挡在前面。
“知道就知道,”元京墨攥着拳头悄悄掐掌心,努力让自己正常发出声音,“我们又没有杀人犯法。”
元长江看着依旧孩子样的元京墨,冷道:“你说得轻巧。”
元京墨还要找话说,冷不防被秦孝拢住手,握成拳的手被舒展开,陷进粗糙却温暖的宽大掌心里。
原本就是强撑着的力气散得轻易,元京墨没了话,秦孝攥着他的手没松,对元长江说:“以后的事我想过——”
“什么以后!”秦孝的动作落在元长江眼里无异于挑战拱火,元长江太阳穴突突直跳,感受到胳膊上林珍荣的力道,竭力压制恼怒深呼吸着放平声音:“我就问现在,你们两个到哪一步了?”
到哪一步,这句话的意思几个人都清楚。
这样私密的事元京墨羞于和爸妈对答,秦孝也没有立刻回话。
墙上的老式挂钟敲响,一声接一声,直到敲足七下,方才在不停歇的秒针转动声里悠悠停摆。
问两个人发展到哪一步,可对元长江而言,回不回答、回答什么,根本没有区别,至多是有没有撒谎而已。他在新城的出租屋里,透过床头缝隙,看见过保险套,包装盒是拆开的。
他更想问,能不能分开,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可是事已至此,就算两人分开,到来日谈婚论嫁,他和林珍荣难道就能让好好的姑娘嫁给元京墨不成?主动告诉别人这段事是把元京墨往口舌议论的风口浪尖推,不告诉把别人家奔着好好过日子的闺女蒙在鼓里,那是害人一辈子。
要是只牵手亲嘴小打小闹还好,但现在俩人搁一块儿住了两三年,能做的不能做的早不知道干了多少遍,元京墨这样儿的到底是怎么元长江根本不用想,秦孝或许还能娶妻生子,元京墨怎么弄?
元京墨怎么弄!
“我不会和元京墨分开,”秦孝听出元长江的意思,一字一句说,“就算元京墨想分,我也不准。”
元长江怒急攻心,重重一巴掌猛地扬起——“你!!”
“爸!”
“长江——”
一个耳光,可能都不需要两秒。手起手落一刹那,声音阻拦不了动作。
可元长江的手停在半空生生刹住,元京墨慌忙够着往下拽没拽下去,秦孝原地站着不躲不避也没有落下来。
元长江看见秦孝身后,空荡荡的屋。
搞对象不是一个人能成的事。
要是秦孝有亲人在,怨也好,骂也罢,该是两边大人面对面。你担心你家孩子以后,我担心我家孩子将来,你说你家孩子无辜,我说我家孩子不坏。
要么关上门坐下来好商好量想个办法,要么相互怨怼结成仇家。
再如何都不会是现在这样的情形。
秦孝独自个儿站在这里,一边护着元京墨,一边面对他和林珍荣。
秦孝没爸妈,没亲戚,早熟沉稳,像个大人,就活该一个人担下责任挨打受骂不成?
高高扬起的巴掌逐渐卸了力气,被元京墨拽下来抱紧。林珍荣扯着元长江另一只胳膊,让他退得离秦孝远些。
秦孝却上前一步,缓缓开口。
“我和元京墨都想留在秀溪,不会故意让任何人知道。我不结婚,要是有人做媒,就说阿嬷算过卦,我命里无子克妻。元京墨全心钻研治病救人,没心思成家,再过几年,也可以离开段时间说求仙修道。背后的口舌我们管不了,有没有都当不知道。万一真闹到容不下的地步,我们就去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常回来。”
这是之前很多个聊到以后的晚上,元京墨和秦孝一起决定的事情。元京墨紧紧抱着元长江的右胳膊以防他再动手,急急说:“这都是我想的,我的主意,以前也是我先喜欢秦孝,成天往这里跑缠着他。我就是喜欢秦孝,和他在一块儿就高兴,我……”
元京墨不想哭的。
他想和秦孝一样把话说得清楚明白,想和爸妈据理力争,想把自己心里的想法表达出来。
他明明只是想说不要怪秦孝,明明知道自己对不起爸妈,可偏偏不由自主地委屈难过,声音不听他的话,眼泪也不听他的话。
“京墨……”林珍荣不知红了多少次的眼眶终于也担不住湿润,落下泪来。她伸手给元京墨擦顷刻淌了满脸的眼泪,轻声说:“别哭,爸妈不是怪你们……”
元长江看看哽咽的元京墨,看看心疼的林珍荣,又看向静默敛眉的秦孝。
“走吧。”元长江说。
元京墨生怕元长江再生气想打人,胡乱抹把脸就一手挽着林珍荣一手拽着元长江往外走,临出门还抽空朝秦孝使眼色,不让他跟出来。
早晨路上人少,遇见两个人,元长江和林珍荣都扬着声音和平日一样打了招呼,元京墨眼哭得通红,闭着眼睛缩在帽子里只当自己犯困。
到家后就是沉默,药馆那边已经隐约听到不间断的说话声。元长江和林珍荣早起发现元京墨不见后没告诉元鹤儒,不想让老人多烦心。
林珍荣日里夜里提心吊胆,阿嬷生前给元京墨算出的两道坎是悬在头顶的刀,林珍荣数着算着,盼今年最后的几个月快快过完,又一天比一天紧张,总怕突然有意外降临在末了的某一天。
忽然找不到元京墨,大门里面的栓开了,药馆那边还没到开门的时间,电话打不通,在去秦孝家的路上,林珍荣自责懊恼一百次一千次,有什么比元京墨平安更紧要?
他们不好受,元京墨一个自小放不住心事的孩子,心里自然也不好受,夜里黑着往外跑,万一出什么事,自责有什么用?后悔又有什么用?
听见秦孝在电话里说元京墨在,进屋里看见元京墨的时候,林珍荣只觉得庆幸。
还好,没事就好。
“去洗洗脸刷刷牙,”林珍荣温声说,“收拾收拾好吃饭。”
元京墨点点头,他脸上被眼泪弄得湿了又干,皱巴巴皲得难受。
林珍荣在收拾做饭,元京墨在兑水洗脸,元长江什么都干不了,干不成,他静不下,待不住。
从橱顶摸了盒街坊喜事给的烟,去灶屋窗台找到打火机,撕开烟盒外边的塑料皮往外走,正碰上进门的老书记。
“哟,出去啊长江?”
“转转。”元长江抽出根烟递出去。
老书记摆摆手:“戒了。”
年纪大了戒烟更难,元长江提不起精神细问,只应和着说:“戒了好。”
“对啊,烟不是好物,”老书记边说边拉开外套拉链,从里侧口袋摸出一沓用塑料袋裹着的钱,“给,你先前让我给秦孝那两千,我昨儿忙没得空过来送。按你说的没提你,他不要,说自己攒了钱,拖这么长时间不是钱不够,是还有事没考虑好。成大人了,有主意着呐。”
元长江接过来:“还累你专门跑一趟,哪天碰见再说就是了。”
“那哪儿行,得了,你也别操心,我跟他说了有事只管到家里来找。”
“哎,好。”
送老书记离开,元长江多走几步,到个少有人走的僻静地方透气。
没想到看见秦孝骑着自行车拐过来。
秦孝也没想到拣着没人的路走,居然能和元长江脸对脸碰上。捏闸刹车撑住,顿了两秒从自行车上迈下来,推着走过去。
这会儿元长江听他称呼刺耳朵,秦孝便没叫他,支好自行车,沉默到元长江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