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风 第75章

作者:落峤 标签: 近代现代

女人身上的输液管失去了汲取的源头,所有器官迅速衰竭,很快丧失了功能,现在就像一具真正的尸体那样,既没有心跳温度,也没有任何神态。

“把她给我吧。”冷恪清似乎并不意外,他从冷山怀里接过苏婉,将人抱回了棺椁里。

苏婉死去了。

他想,这次他怎样都留不住她了。

“冷山,她不是你母亲……”楚轻舟终于鼓起勇气看向冷山,平日里那双无比俊美,总是神采奕奕的眉眼在看过去时,终于显出一丝脆弱和祈求:“她只是用基因数据堆出来的一具尸体,你不要相信他!”

冷恪清挑眉道:“不要轻举妄动,否则你脖子上的颈圈会瞬间释放高伏电流,你的死相会很难看。”

“冷山,你难道不恨他吗?”紧接着,他朝冷山脚边扔去一支手枪,说:“听说你们之间颇有恩怨,那就由你来动手吧。”

很快,冷山的视线从棺椁里移开,他捡起枪,熟练地打开了保险栓,没有丝毫迟疑地举枪对准了楚轻舟的眉心。

◇ 第103章 晷与救赎

楚轻舟只觉得脑子里嗡一声鸣响,仿佛有无数道拉锯般的叫嚣,他本能想要挣扎,身体却像被什么控制住了一般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冷山始终平静的,没有任何神色的脸,举着黑漆漆的枪口对准自己。

他有很多问题想要问对方,比如很早以前冷山向自己表明心意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比如三年前他们在草原分别的时候他有没有不舍,比如三年后他们重逢的那一刻,他恨不恨自己,比如建安工厂爆炸那天,他有没有一瞬间原谅自己曾经对他造成的种种伤害……

再比如,那封引他找到这座实验基地的邮件,到底是不是他发送的,如果是,到底是想要他赢,还是想要他死在这里……

但他没办法问出口,冷山的食指放在扳机上微微用力,就在他以为对方真的会扣动扳机杀掉自己的时候——

冷山却突然调转枪口,指向了冷恪清。

冷恪清有些意外地敛起狭长的眸子,眼神里有几分探寻,但他的神色始终没有变化,似乎一点也不在乎眼前发生的所有变故。

“放了他们。”冷山原本情肃的瞳孔里终于溢出一丝绵密的恨意。

冷恪清微偏了偏头:“你杀了我,你们都得死在这里。”

“不过冷山,我还是有点好奇,你为什么要杀我?”

“我这三年虽说对你称不上优待,但也算格外照顾你。”

“可山峰呢,山峰的人是怎么对你的?楚轻舟又是怎么对你的?”

他虔诚问道:“你为什么会愿意站在他那边?”

冷山眼底的情绪彻底暴露无遗,他咬牙道:“我最恨的人就是你。”

“是你毁了我的家,杀了我的养父母!”

“当初是你把我送去西北,是你不要我的!”

“后来我在西北生活得好好的,你却要带走我,如果不是你,他们不会死!”

他鲜少像现在这样将情绪展现在人前,真的到了可以将这些话都说出口的时候,甚至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冷恪清听完,沉默了良久,不知是在试图理解这三言两语的控诉,还是在心中暗自嘲讽。

他最终轻笑了一声,说:“那真是太可惜了,我以为把你接回我身边这几年,你已经逐渐承认我这个父亲了。”

紧接着是毫无歉意的颔首:“没顾及你的感受杀掉你的养父母,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失职。”

“你……”冷山开口想要说什么,但被一阵巨大的轰鸣声打断了——

实验基地地面之上,数十架和‘天使’长得一摸一样的黑色直升机从空中降落,螺旋翼袭卷起地上的沙土,扬起一场小型沙尘暴。与此同时,小陈带着沈霆羽的旧部冲进了实验间,山峰的人也在跟踪了他大半程后终于按捺不住,干脆光明正大地对这座荒漠之下的实验基地进行了围剿。

小陈一眼看见了浑身是血,半跪在高台上的楚轻舟,立刻指挥众人和蚩其余的杀手发起攻势,直到混乱的场面平息,蚩的人被山峰尽数击毙逼退,局势调转,冷恪清反而成了落败一方,被人押坐在一张椅子上,但他神色淡漠,眼见脚下是部下的一具具尸体,也始终没有投去一点目光,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事不关己。

而蚩在最近几次内部势力洗牌前,就已经到了无路可退的境地,这次冒着暴露的风险杀了殷文哲,虽说解决了隐患,但也给了山峰趁虚而入的时机,这一切显然都太着急了,并不是冷恪清往常的行事风格和水准。

但如今胜负已定,在场的人都无需再多说什么。

楚轻舟脖子上的颈圈被打开,随行的医护人员为他简单处理了伤口,他的脸色很苍白,肩膀处和脖颈上的伤痕尤为猩红,他伸手将站在一旁的冷山拉到自己身后,指尖不动声色地在对方掌心摩挲了几下,似是宽慰。

随即松开手,看向冷恪清,问道:“既然你知道AN17—I不可能成功,当时为什么不终止实验?”

冷恪清微仰着头,靠在椅背里,是个十分放松的姿势,他反问:“终止实验的目的是减少牺牲,但我为什么要在乎别人的生死?”

“你是从什么时候发现试剂出问题的?”

“殷文哲背着我杀掉赫尔罕那的那天。”

“所以你在殷文哲清空所有实验数据前,早就把AN17—I的最后一支试剂留了下来,就为了用在今天这个‘苏婉’身上?”

“但并不完善的基因技术最多只能维持20个小时。”楚轻舟声音冷而平静地叙述道:“冷恪清,你牺牲那么多人,倾尽所有甚至包括自己打拼下来的基业,换来一天一夜的相守,而和你相守的,仅仅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一个怪物,值得吗?”

冷恪清浅淡的瞳孔里闪现出一丝细碎的光影,像是在回忆里消遣,或者说是在某个画面里沉沦。

他的脸部线条过于精致锋利,五官也像被精心雕刻一般俊美无缺,岁月没有在这张脸上留下任何痕迹,但正是因为太过完美,所以即使是一星半点的悲伤也成了点缀这幅容颜的饰品,仿若神明垂目,万千光华。

但沦陷却并非结果,他很快恢复了常态,慵懒地摊开手,腔调嘲弄而轻佻:“反正我什么都有了,找点事情做,决裁别人的生死,不是很有意思吗?”

这番话说得毫无人性,罪大恶极,但楚轻舟没有怒意,他只再次质问道:“真的只是这样吗?”

“殷文哲死得尸骨无存。”冷恪清忽然转而说:“楚队长,这不是你的杰作吗?”

“但其实他也可以不用死得那么惨,或者你把他活捉了交给国家,我相信他的结局会比现在好一万倍,但你不也照样动手处决了他?说到底,我们在报仇这方面的意志并没有什么不同。”

“我从不否认我是卑劣的,但你呢?”

“如果我那一枪也算杰作的话,是不是显得太不劳而获了一点。”楚轻舟快速结束了这个临时被转变的话题,道:“我们回到刚才的问题。”

“或者我换个问法。如果苏婉知道你做的这一切,你觉得她会同意吗?”

冷恪清的神情在这一瞬间明显地阴沉了下去,但极其短暂。

“我说了,我只在意我自己的想法。”

“你确实只在意你自己,但也曾为此付出了无法挽回的代价。”楚轻舟古怪地笑了一下,道:“如果回到十一年前,你觉得苏婉还会不会选择在你面前自尽呢?”

不等对方回答,他继续说道:“冷先生,其实先夫人的死因并不是你对外宣称的,被仇家杀害。”

“而是跳楼自杀,不是吗?”

在冷恪清逐渐森寒的注视下,楚轻舟不疾不徐地说:“在她死后,她生前少数几个和她关系亲近的人,要不就是被暗杀了,要不就是被送去国外了,但你还是漏掉了一个人。”

“她的一名学生,孙昊。不知道这个人你还有没有印象。”

“据孙昊所说,苏婉当年无意中发现了你产业背后的勾当,她不能接受自己深爱的男人是个毒枭,她非常痛恨你的行径,但同时……”

“她也非常爱您。”

“所以她在知道那些事后,没有选择搜集证据报警,而是为你隐瞒下去,并劝你金盆洗手。”

“可惜的是,你没有听她的,而是选择继续哄骗她。”

“但谎言终究是谎言,经不起验证。”

“最后一次。”

“也就是十一年前的2月14,情人节当天。”

“那天你也许是临时推掉了一些事情,为了抽出时间,去她教书的学校接她回家,但你没想到唯一一次让你放松警惕的出行,居然被人跟踪了。”

“你在顶楼的舞蹈室等她时,发现了那个人。”

“你故意引那个人跟你去了洗手间,杀掉了他。”

“以你在R城的势力,抹杀掉一个人的存在太轻而易举了,你甚至没有精心处理现场。”

“很不巧,苏婉发现了你袖口上的血迹,她很快猜出了一切。”

“你不想和她在舞蹈室争吵,于是想要把她拉走。”

“但她也许早就已经对你失望,或者对自己失望,她没法接受自己最终成了你的帮凶。”

“她突然挣开你的手,跑向舞蹈室的窗边,跳了下去。”

楚轻舟说完,略微停顿了一下:“她大概希望用她的死亡来让你醒悟吧,你说呢?”

“但很显然,你没有任何改变。”

“在她死后,你逼得那所学校的校长关停了学校,封锁了当天的消息,换掉了她的尸体。”

“当然,这些陈年旧事无从求证。”

“我也只是道听途说。”他勾了勾唇角:“冷先生,当年的真相只有你知道。”

冷恪清直至听完,也没有露出什么鲜明的情感,他缓慢地垂下眼睛,没人能看清他的目光里夹杂着什么样的情绪。

如果说今晚所有的事情只有这一件是出乎他意料的,那么只能说他当年还是对那所学校的人心慈手软了。

但都不重要,对他来说,即使今夜有掌控之外的事情发生,也全都无所谓。

“冷恪清。”楚轻舟说:“你输了。”

冷恪清的唇角忽然短暂地挑起了一个弧度,那是个极其自负而轻蔑的笑意:“你们今天来到这里,我就不会输。”

“其实你已经快要接近真相了。”

“但有一点,你想错了。”

楚轻舟在这一瞬间警觉地意识到了什么,他突然厉声对冷恪清身边的两名山峰的手下道:“别让他死!按住他!”

但已经来不及了,冷恪清手中赫然是一支AN17—I的试剂!

紧接着,整座实验间开始剧烈地震动,坍塌,唯独那座放着棺椁的高台——

当众人在猝不及防的剧震中摔倒,躲闪碎石的当下,冷恪清已然将试剂推进了自己的颈外静脉……

谁都没想到,冷恪清把最后一支基因试剂留给了他自己。

最终,他躺在苏婉的棺椁里,血液与试剂很快产生排异反应,全身的血管爆裂而亡,血色绽放,将百合花染得猩红,瑰丽而糜烂。

直到这一刻,楚轻舟恍然知道了真相,原来冷恪清才是最后一名实验品。

原来AN17—I的最后一支试剂,是冷恪清献给他自己和苏婉的一场,虚幻的婚礼。

◇ 第104章 荆棘

躺在玫瑰花圃里的男人举枪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猩红的血液飞溅在玫瑰花瓣上,他像睡着了一样,看上去很安静,漂亮的眉目是舒展开的,并不像带着怨憎。

男人一只手里紧握着一支玫瑰,但这支玫瑰与这片被佣人精心养护的玫瑰花圃里的其他玫瑰不太一样,它的色泽并不好看,甚至看上去已经枯萎了,零落的花瓣蔫黄着,是凋零的姿态,如果细看的话,会发现男人的掌心有鲜血溢出。

男人大概握得很紧,才会被玫瑰的荆棘刺破了皮肤。

显然,这支玫瑰被爱着。

*

我依稀记得,今天是3027年7月15日。

我跟在冷恪清身边的第十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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