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城哑人
“我虽然把她归为‘人’,但是不意味着我已经确定她确实是‘人’。我对她是否是‘人’这件事持怀疑态度。
在三等监区,很多人类舍弃了肉身,放任自己的冷冻舱损坏,放任自己的躯壳腐烂,只生活在精神世界,不再回归现实世界。
她看似也是其中的一员,可我见到她的精神体总会产生一种怪异的感知,这种感知从潜意识里在提示我,她可能算不上是‘人’。
她是三等监区第一批脑机的管控者,但没有人在现实世界见过她。她惯常示人的形象是白发碧瞳,身穿圣洁白袍的女性模样。
她可以解答,也愿意解答大部分关于意识和精神领域的问题,是整个三等监区公认的精神导师。
她的威望极高。
假如三等监区一定要投票选出一部分人类成为当权者,来管理三等监区,那她必是其一。
我没有与她正面交流过。
我有些畏惧她,既因为她展现出的似人非人的古怪,也因为环绕在她手上的那些星辰般的装饰,蕴含着我无法辨清的神秘的超维能量。我的直觉让我畏惧它们。
此外,智者还是坚定的肉身现实派的拥护者。
她不主张人类彻底抛弃肉身,抛弃现实世界,她强调,人类在实现真正的、不依靠任何机械或设备的意识永生前,应该依旧将现实世界作为根基、锚点,不能荒废。
可惜,在这方面支持她的人不多。
甚至有一些人将其视为她的污点,以此来攻讦她,声称肉身现实派不存在智者,只拥有愚人。
但不论是智者,还是愚人,我个人都认为她在三等监区是一个不太一般的人物,值得注意。有机会的话,你们可以对她进行更进一步的调查。
最后,第三部分,是我个人认为的三等监区较有价值的一些线索。
第一点,关于人类幸福度投票,三等监区在实现全民意识上传后,就慢慢不再有多少人进行投票了,他们对六等监区与九等监区毫不关心,截止今年,所有选票都已废弃,无人再投。
由此,我对人类幸福度监狱的按人类幸福度调查划分监区一说,持怀疑态度。
第二点,在离开三等监区后,我得知三等监区本应存在的所谓的神明名叫通宙之神,与时间有关。但是我在整个三等监区,无论精神世界,还是现实世界,都未曾见到过任何与时间相关的东西。三等监区没有钟表,也可以说,没有时间的概念。
第三点,百年前,三等监区爆发过一场战争,这场战争带来的结果之一,就是三等监区不允许再推选任何当权者,人人平等,之前那种新型民主社会制度也是因此而建立起来。”
第391章 三六九等
“到此,我与你们的情报共享便算是正式结束了。
但我仍有一些疑问,想与你们探讨,或者说是诉说。
你们可以选择继续看下去,也可以就此置之不理,这无碍于我们的交流。
我想,这局游戏进行到现在,还活着的玩家应该都对目前副本内的局势看得相当分明了,也对三大监区的情况有了一些推断。
在这里,我可以不作任何遮掩地告知你们,我认为,人类幸福度监狱三大监区的历史是呈循环往复状态的。
它们互为彼此的过去,又互为彼此的未来。它们好似被困在一个莫比乌斯环上,各自的文明一直在向前走着,也一直在不停地重复着,不停地回到起点。
你们可以认为它们被一只无形的手操控着,才陷入这种境地,可谁又能确切无比地宣称,这种境地只是虚幻,而非人类世界或所有文明世界的缩影?
我由衷地希望人类能收起傲慢。
目前为止,我们所知晓的、或不知晓的一切文明,好像都走在向前探索的道路上,这种曲折向前,被定义为螺旋式上升。
可当我们的视角脱离文明的范畴,从一个更大的、更宏观的角度去看,它们未必不是在一个狭窄的圈内打转的循环。因为无论如何,文明都逃不出建立与毁灭的命运。
由地球看人类漫长的历史,只是无数浪花中的一朵。由宇宙看地球漫长的生命,也只是无数行星中的一颗。
它们没有任何特殊,我们也没有任何特殊。
它们自认为的特殊,我们自认为的特殊,可能只是因为自身的目光太过短浅。东方有句古老的文字,‘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类凭什么认为自己不可能是朝菌,无数地内地外的文明,不可能是蟪蛄?
人类生存在自己定义的生命范畴内,定义之外,我们一无所知。
不必担心,我没有被自己的思想所迷惑,堕入虚无之中,不可自拔。敬畏从不代表虚无。
我也不是为追寻意义而弄疯自己的哲学家,我承认,我对他们这类人是有一些偏见。
我的父亲就是这样一位哲学家,他觉得自己一开始就看到了万事万物的结局,结局无法改变,那么所有的过程就失去意义了。
对年幼的我来说,我不知道他所追寻的意义究竟是什么,我只知道,他让我和我的母亲从公寓搬到了地下室,从一日三餐,变成一天一顿的烂面包。我们在里约热内卢的贫民窟里吃尽了苦头。
我敬畏人类定义之外的一切,我也知晓未来可能毫无意义,可我在意的,都只在眼前。我本来就是蜉蝣,只为眼前这一刹那而活,就已经足够了,假如我的父亲还活着,我会告诉他,这就是我找到的有关意义的答案。很浅薄,但无比真实。
可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接受与我相同的意义。
有的人可能早已经失去了这一刹那,从过程来到了结局,那么‘他’的意义就必定是与我不同的。
我缺少足够的线索,无法看清‘他’的想法,但说不定,你们可以。
更多的,就没有再谈的必要了。
末尾,祝你们一切顺利。
如有回信,可用任意工具书写于信纸背面,我会收到。”
这封略长的信件终于阅读到尽头,黎渐川脑海里纷乱的思绪也随之沉了沉,再度梳理起来。
事实上,正如Nirvana开头所说的那样,她虽隐匿在暗处从未出现过,但对黎渐川等人却是有一定的了解的。否则,她给出的情报绝不可能与黎渐川已知的信息没有太多重叠部分。
先不论Nirvana提供的情报真实度有多少,只说她目前的行为,黎渐川便可以有七成的概率确定,她没有太多叵测想法,极可能是实打实地想要帮助他们,而理由,大概也与她信中提起的相差不多。
在明确了Nirvana的大致态度后,分析这封信便变得简单了许多。
已被验证的、可以信任七成以上的,被划入已知线索区,半信半疑犹待更多佐证的,被划入待定区,留待之后观察。从前未知的、高层次概念类的,抛去复杂晦涩的池子里,慢慢消化,似知非知且迫切需要融会贯通的,提溜到眼前来,拉取记忆内的所有相关细节,印证融合,收为己用。
黎渐川逐渐掌握了这颗提升后的大脑的使用方法和承受极限,整理思路的过程有条不紊。
在整理过程中,黎渐川注意到了这封信的两个怪异之处。
一是Nirvana提起魔盒问答时,使用的措辞比较谨慎,并没有很多玩家对魔盒问答的近乎盲目的信任或时刻秉持着的怀疑,似乎魔盒问答在她心中既不是完全正确的,也不是会欺骗误导她的。
魔盒问答会给予正确答案,但这个答案也许不完整,也许同样受到了主观的干扰。
这就是Nirvana隐隐表露出的,对魔盒问答的态度。
二是Nirvana在信件开头暗示出的自己选择的道路,与她在信件末尾表达的内心深处的想法,不太一致。
信件开头,她称她行走在自己的道路上,不会帮助潘多拉,也不会帮助现下的人类,因为在她看来,人类已经不可救药,未来只属于新生。这个意思就是她已放弃了过去与当下,只寄希望于未来,而她现在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她设想中的未来。
黎渐川不知道她的道路具体是什么,但应当与新人类、新世界或新星球之类的抛不开关系。
可是,在信件末尾,她却又说,她在意的只有眼前,只有当下属于蜉蝣的这一刹那。
这其中绝对是存在矛盾的。
这矛盾,不知道是她自己哪怕书写出来,也并未意识到,还是已然知晓,却依旧要如此矛盾地前行。
是前者的话,她将这份矛盾展现在这封信件内,是无意的吗?是后者的话,她刻意向他们传递出这份矛盾,又有什么用意?暗示,疑问,亦或是某种后手伏笔?
还是说,她的内心确实存在着这种矛盾,心与行无法统一?
毕竟,黎渐川还记得,Nirvana作为第三个梦境阶梯通关者,选择的通关方法并不是提线木偶黑泽口中的最佳的第二条路,而是第一条路,即在某一次人生中,突破了自身的某种限制,得到了梦境阶梯的认可。
换句话说,Nirvana虽通关了梦境阶梯,但却并非战胜了梦境阶梯。她犹有可能未曾坚守住什么,或被改变了什么。
黎渐川翻手看了下信纸的背面。
完全空白,拥有充足的书写回信的空间。
不过黎渐川并没有立刻回信的打算。他想等之后返回船上时,与队友们共同商议后,再做决定。
如果Nirvana是真的诚心诚意在帮助他们,那他们必定也会给予她一些帮助,Nirvana虽然没有要求,但这确实他们应该做的。
魔盒游戏规则所限,玩家与玩家之间大多都是充满敌意的,少有纯粹的善意,一切利益为先,几乎不存在无条件的互帮互助。这样的情形也一直延续到了这场决战中,无法依靠三言两语和短暂时间改变。
因此,假若Nirvana的这封信真的毫无恶意,那它便显得颇为宝贵了。
黎渐川将这封宝贵的信放进了一个腾空了的魔盒内。
他对它仍保有一些警惕,没有将它与其它线索或重要物品一同存放。
“咚、咚——!”
空中传来低沉醇厚的钟声。
这是这里的特色。
独立时间早晚加起来一共只有四个小时,非常短暂,往往一不注意,便会任时间悄悄溜走,所以独立时间内,每隔半小时,城市中央浮空的蒸汽舰便会弹出机械为主的炼金产物,敲响报时钟,催促这里的人们加快生活节奏,不要浪费时间。
黎渐川也被这钟声警醒。
他准备加快调查计划,珍惜八点前的这最后半小时,把整个水上莫索城走上一遍,再多寻些情报。
然而,当他收起黑羽,转出无人的角落,重回街上时,却发现前方一根桅杆边,正靠着一道熟悉的佝偻身影。
黎渐川脚步微顿,目光自兜帽的阴影下射出,快速且没有任何存在感地扫过对方。
是餐馆里那个引起他兴趣的老上尉。
“年轻人肾也不行吗?”
老上尉慢吞吞卷着烟,在黎渐川即将与他擦肩而过时,嘟囔道,“撒尿都要这么久……”
黎渐川没应声,继续向前走着。
老上尉瞥了他一眼,黢黑的脸上不见什么表情,只直起腰背来,一步三晃地跟在了黎渐川身后。
两人隔着几步,一前一后走着,很快便走到了一艘行人稀少的靠近城市边缘的船上。
这艘船的四周不知何时起了雾,雾气弥漫,将大部分的视线全都遮掩,只余茫茫。
到雾深处,黎渐川停下了脚步,转身看向老上尉,眼神冷锐,声音却沉缓:“独立军团的多洛军团长亲自找上我,是为杀人,还是为交易?”
被看穿了身份,多洛也不惊讶。
实际上,他和黎渐川都清楚,当他主动现身在黎渐川面前时,他的身份和打算就已经差不多明牌了。
黎渐川的询问只是试探。
因为假如两人真要动手,多洛不会等黎渐川读完信,做好万全准备,黎渐川也不会主动走到堪称多洛主场的雾气之中。
这是另一种层面上的信任的建立,在没有真空时间见证的情况下,这会让他们之后的交流多多少少有点保障。经过数次玩家交易后,黎渐川也摸到了一点其中的门道儿。
“就不能是单纯地聊聊?”
多洛咬住搓好的烟卷,朝黎渐川挑眉笑了下,脸上褶子堆积,削去了他身上一些属于军人的威严感,多了点慈和与苍老。
这和进攻猫眼镇时灵活狡诈的雾怪完全不同,像是两个人。
真要让黎渐川形容的话,一个是生气勃勃的少年,一个是暮年沧桑的老人。这指的并非是外表,而是一个人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气息,这除非故意伪装,否则极难掩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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