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城哑人
“好奇吧,疑惑吧?”多洛叼着烟,踅摸到一堆木通边,一屁股坐了下去,“为什么你这次见到的我,和在猫眼镇见到的我,迥然不同,可这两个我,却又好像都是真正的我?”
“哎,别瞎猜了,很简单一事儿。一句话总结,我让还算清醒的约书亚切的,为了摆脱潘多拉的污染。但后来我发现情况不对,就在这个切的基础上,又做了点布置,就成了现在的模样。”
“一个我已经是随时都会一蹬腿儿就告别人世的垂髫老人,另一个我却还是十来岁的轻狂少年。”
“怎么样,年轻时的我很有趣吧?他们……其余那些玩家,不少都是大人物,只有我算不上。我一直觉得我能得到魔盒游戏的钥匙,可能就是因为我溜溜球玩得特别好……啧,别不信,在溜溜球这方面,我可是行家,还得过国际大奖呢,可惜现在没球,不然高低给你来一段。”
多洛耍帅似的吐出两个漂亮的烟圈,又朝黎渐川一抬下巴:“坐吧,站着显你多高似的。”
“就是单纯地聊聊,别紧张。”
黎渐川没动,只是微微松了肩背,靠在了船舷上。
他虽警惕,但其实并不紧张。
他暗中动用过溯源,已经能确认,面前这个老年多洛,确实是风中残烛了,无论是精神体还是躯壳,他都已近油尽灯枯。自己如果要出手杀他,他绝对必死无疑。
“十五分钟,”黎渐川没主动接话题,而是将其抛回给了多洛,“你想聊什么?”
多洛敲了敲烟灰:“问我呀……”
他皱着脸寻思了几秒,然后眯起浑浊干瘪的眼,无奈笑道:“我想聊的太多了,毕竟这极可能是我的遗言,我还指望你活着出去后,能帮我给我妈带句话儿呢……哎,先不说这个,扯远了,这样吧,我们就先聊聊你可能关心的一件事,我为什么建立独立军团,又是怎么从白天与黑夜之间,啃下这四个小时的独立时间的……”
黎渐川神色微动,有点讶异地看向多洛。
一片距离此地不远不近的海面上。
一艘单人小船穿过两艘巨船的缝隙,静静飘荡到了背阴的暗处。
宁准坐在船边,若有所感地扫了眼雾气汇聚的方向,摆动鱼尾,百无聊赖地在四周拍出一串水花。
他垂头望着水面,像是顾影自怜般,睨着水中的自己,淡淡道:“神也会藏头露尾,疑神疑鬼吗?”
“我的时间非常宝贵,没有那么多工夫浪费,你可以选择立刻出来,在这里见我,也可以选择晚上一会儿,在‘深海之巅’见我,我都不介意。但我猜,你所期望的是前者,Blood。”
宁准的声音宛若咒语,于水面之上低沉回响,并未扩散,却极具穿透性。
阴影遮盖的水面平静了一阵,忽然泛起波纹。
波纹中,一张模糊的面孔取代了宁准被水面映照出来的面容,隐隐浮动在水下。
这张面孔缓缓睁眼,目光幽冷,毫不避讳地直视着宁准的眸子,吐出渺远空洞的声音:“你已经猜到了。”
宁准漫不经心地扬眉:“如果你指的是你已经成神,并打算利用自己主动准备好的梦境领地战,去直接掀掉潘多拉的桌子这件事,那我确实是已经猜到了。你在疑惑吗……疑惑为什么我猜到了这一切,知道你已经成神,却还是要和你见上一见?”
“你从不会做无用之事,Ghost,”水下的面孔道,“你无法劝阻我,邀我会面,只是浪费时间。”
宁准笑着叹了口气,迎着拂面而来的海风向后仰去,靠进晃荡的小船中:“无用之事,不等于无意义之事。”
他遥望着一碧如洗碧的晴空,语气没有丝毫波澜:“这次会面,我或许无法劝阻你继续在那条路上走下去,也无法避免你的死亡或未来的悲剧,但至少我的良心会好过许多。”
“虽然我们曾见过不止一次,但是你是不怎么了解我的,Blood。我可不是我家黎老师,我的道德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强烈。能拦你,我自然会拦,拦不住,是你自己愿意找死,与我无关,我不会负疚。我不是从不做无用之事,而是从不背负过多的不属于我的命运。”
“我只做我该做的。”
“比如此时此刻,最后一次,和你聊聊。”
水下的面孔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我知道成神去对抗潘多拉这条路可能存在一些隐藏的问题。”
“可你应该很清楚,Ghost,我们除此之外别无选择。这条路危险,但有机会,而你们的路,不仅危险,还让人看不到任何希望。以人的力量去对抗神,这根本不现实。”
“当然,你的目标很明确,你并不是想真的赢下这场决战,你只想拖延,拖延救世会的融合计划,让造物主和中枢大脑无法在最终之战前融合。”
“只要拖到这一次的最终之战,你,或者说你们,就有一定的信心为人类赢得选择的权力。这是写入魔盒法则内的条件,无论是魔盒本身,还是强大无比的潘多拉,都无法改变这一点。”
“我不清楚具体的情况,但我明白你们一直都是为此而战斗。”
“与之相对的,潘多拉也在想方设法地削减玩家力量,推迟最终之战,直到造物主与中枢大脑完成融合。”
“你们选择的这条路从一开始,就是一条与潘多拉不停角力,争分夺秒,且障碍重重的路。”
“这条路受法则的保护,也受法则的制约。潘多拉无法突破法则,你们也不能。而在法则之内,潘多拉却比我们强大太多太多,也能找到许多法则无法监管的灰色地带,去钻漏洞,从而扩大他们的优势,削弱人类的力量。”
“这是真正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坦白讲,我曾经考虑过这条路。”
“可是在与潘多拉角力的过程中,我意识到了,只要我们走在这条路上,我们的命运就永远无法把握在自己手里。我们需要依靠魔盒的怜悯,需要依靠法则的庇护,需要依靠潘多拉的仁慈……我们是永远的弱者!”
“我无法接受这一点。”
“而且,就算最终之战我们胜利了,潘多拉退走了,魔盒消失了,地球又重回平静了,但你一定就能保证,多年之后,如今的悲剧不会再卷土重来吗?倘若它真有再来的一日,我们还有再一次的最终之战,再一次的魔盒与法则依靠吗?”
“没有了。”
水下的面孔轻轻晃动着:“更何况,我不认为人类能在最终之战取得胜利。”
“潘多拉在人类对抗它的每一条路上都进行了布局,如果说成神路是他们布局最险恶的一条,那么最终之战,就是他们布局最漫长最完备的一条。他们非常清楚最终之战的重要性,这是唯一一条‘真实’的路,他们绝对不会让人类将它走通。”
“继续往前,唯有头破血流而已。”
Blood沉声道:“Ghost,你同我提起过成神路上的前人之鉴,虽然你还没有恢复真实世界的记忆,也没有描述出具体的例子,但我相信那是真实的……那最终之战呢?”
“上一次走上最终之战那条路的那些前人,结局如何?粉骨碎身前,他们又是否窥到了我们想见的终点?”
“Ghost,你应该诚实地去想一想,你现在为之拼尽一切的第二次最终之战,你们能有几分胜算。”
“不要再自欺欺人。”
第392章 三六九等
“现在的情形,不像是我要劝阻你,倒更像是你要说服我。”
宁准靠在桨边,枕着手臂:“不过,就像我无法劝阻你一样,你也无法说服我。你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你根本上的想法也并不是要说服我,让我放弃现在的道路,转而加入你。”
“你只是希望我能把我的鸡蛋,往你的篮子里放一放,为你增加胜率。”
“但我记得你并不支持多方押注的做法。你认为这会分散人类一方的力量。”
Blood没有反驳,只淡淡道:“假如你不是Ghost,没有这般强大,我不会来见你,说服你把鸡蛋押进我的篮子。我只会直接出手抢夺你的篮子,得到所有的鸡蛋。”
他顿了顿,又道:“人类一方的力量,其实从一开始就是分散的。在最初危机降临时,摆在人类面前的就有许多条路,各方也都选择了自己认为最有希望的一条。”
“但随着人类在各条道路上的前进,大多数道路上的问题都逐渐暴露了出来,它们相继都断掉了,渐渐地,只剩下了寥寥几条。”
“你和King全力支持,不惜一切也要重开的最终之战,我、Freedom,还有许许多多魔盒玩家都尝试踏上的成神之路,以及,某些组织暗中筹备的,只着眼于人类未来的火种计划,与想要打进潘多拉内部的死伤无数的深潜命令……这些,这一切仅存的道路,都是人类认为可能还存在希望的道路。”
“人类分散的力量也慢慢集中在了这些道路上。”
“可是还不够。”
Blood道:“我希望它们更加集中。”
“世界上最锋利的矛,必是集中了世界上所有最坚硬的金属,人类最强大的力量,也必是集结了所有人类最无匹的信念与能量。缺少一分,胜算便会减少一分。”
他叹息:“决战来得还是太突然了。潘多拉太过狡诈,他们从未想要让我们走到某条道路的尽头。他们只想令我们夭折。否则,我会拥有更加完美的计划,去规避或战胜这条路上的所有陷阱。”
宁准道:“你设计了你所能设计的所有玩家,吸收了他们的力量,让他们成为了异化的怪物,丧失了人性,以及其余的属于人类的一切,只为了成就所谓神的力量。”
“你的说法我认同,可你的做法,却是我所厌恶的。”
他的嗓音转淡。
Blood语带讥嘲:“一路过来,你杀的人难道比我少吗?你以为你离开‘深海之巅’时挑破了我的谋算,给了他们逃脱的机会,他们就会真的逃脱,就会真的领你的情?”
他冷声道: “为了未来的希望,必要的牺牲与残忍,都是无可避免的。”
“游戏内外,立场不同,我杀人,人也可以杀我,各凭本事。我刚刚说过了,我的道德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高尚。”宁准面色平淡,毫无波澜。
“那些玩家领情与否,我也不在乎。我只是不太能看得了无辜者被强迫。”
他道: “还有,成神之路绝对没有希望。”
“我确实还没有恢复真实世界的记忆,只有一句前人之鉴,只有一些自己都说不清楚的模糊印象,这说服不了任何人。”
“可是,就是这样零碎的、模糊的印象,让我即使遗忘了一切,也仍旧遗忘不了那种惨痛的、濒临崩溃的感觉……”
说到这里,宁准好像感受到什么般,喉间窒息似的哽了一刹。
“我忧虑的……不是这条道路没有希望,而是踏上这条道路的人类,可能会反过来,成为踩灭所有希望的刽子手。”
“神只是神,不会是人。”
宁准沉声道:“Blood,你已经成神,你感受到这句铭刻在造神实验中的讖言的含义了吗?”
Blood道:“所有踏上这条路的玩家都心知肚明,前期一切顺风顺水,都是潘多拉故意放任,真正的危险,将伴随成神而来。可我们面前,没有哪条路,不是险路。”
“我有如你一般的信心,一切荆棘与陷阱,都无法阻挡我的前行。”
宁准道:“你是有了应对陷阱的警惕,从你宁可相信独立时间,也不再相信自己成神之后的‘深海之巅’就可以窥见一二。你知道自己存在问题。但是,我还是觉得你没有真正理解这句讖言。”
“当然,现在的我也不理解。”
“我只知道将它牢记。”
“因为我的潜意识告诉我,这也许是我迄今为止得到的,最深刻的教训。它一定让我,让太多人,付出过极为惨痛的代价。我不知道你从哪里来的信心,认为自己必然能战胜这条道路上的一切,规避所有危险,我只希望,这种信心,不是来自于愚蠢与傲慢,或不甘与污染。”
水下寂静片刻。
Blood道:“假如我们的这次会面,只有言辞苍白的劝说,那么它将毫无意义。”
“你需要点明你真正的目的了,Ghost。”
宁准依旧是一副似是而非的平淡表情,他轻轻甩动着鱼尾,吐出口的话也模棱两可:“你认为我就一定不会做毫无意义的事吗?也许我只是单纯地想要浪费时间,来安慰一下自己的良心,来倾听一下你的遗言呢?”
“这可都是说不准的。”
水下的面孔微微抬起,望向四周被宁准搅起的波纹,忽而他目光凝住,无声地沉默了下来。
宁准则慢慢直起身,从自己的精神体内,分出了一缕精神细丝。
远处,浓雾里。
莫索城某块偏僻的甲板上。
黎渐川从沉默的倾听中醒过神来,直视向又搓起新烟卷的老年多洛,思忖着开口道:“……也就是说,你见过公理之神,现在这一切,包括自身力量和独立时间,也都是用魔盒力量碎片,从祂手中换取的?”
“公理之神答应你的交易,是因为祂认为魔盒力量碎片比自己的力量更强大,还是说,在超维能量方面,比起扩张自己目前的力量,祂更需要增加魔盒力量?”
“亦或者,魔盒力量碎片,对祂来说,更为重要?”
“不好说,都有可能,”多洛低头,拨动打火机点烟,“我刚才不是说了嘛,我对祂的了解还不如你们多。我只是见过祂,跟祂做了一场交易而已。更多的,我也不知道。”
这两人一坐一站悠闲聊着,乍眼一看,倒不像什么剑拔弩张、针锋相对的敌人,反而更像是多年未遇的老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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