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城哑人
张秀梅的声音适时打破了黎渐川眼前逐渐浮动的幻象。
黎渐川沉下呼吸,慢慢回神,边低头继续挑拣张秀兰和婴儿的肢体,边答道:“知道……一个是多子菩萨的张,一个是福禄天君的周。”
有关张家和周家的事,他之前在小超市蹲着吃泡面时,听过一耳朵。
欢喜沟的两大姓,张和周,一个是多子菩萨降世时选的人家,一个是福禄天君降世时选的人家。
这两家在两百年前算不上人丁兴旺,直到出了多子菩萨和福禄天君,才鼎盛起来。因此,两百多年来,两家都有不成文的规定,即张家人必须信奉多子菩萨,周家人必须信奉福禄天君。
因两家相邻,多子菩萨和福禄天君又同时降世,所以现今后世也有许多传说,说两位神明是兄妹,是娃娃亲,是爱而不得的情人,等等,但诸如此类,却全是野史,只要来欢喜沟考古一番便会知道,实际上,这两位神明并无太多关系,仅仅只是邻居罢了。
“是呀,”张秀梅道,“张家和周家,两百年前兴盛过,但在这两百年间,却已经衰落到再出不来一位嬷嬷、一位道长的地步了。”
“他们都说,是因为神明沉睡,再顾不到张家与周家,可我看着,却是祂们太顾着张家与周家了……”
黎渐川听出这其中含混的言外之意,眼神微动,正要细问,戴着手套的手掌却突然又摸到了一只成年人的手。
他一进来,便寻到了张秀兰的一只手,早递给了张秀梅,眼下这个应当是张秀兰的另一只手。
这般想着,黎渐川便将这只手拉了出来,抖了抖血肉脏污,就要再给张秀梅。
但下一刻,他的动作却一顿,目光停滞,落在了这只手的掌心。
没有。
之前那只手的掌心没有,现在这只手的掌心也没有——它们全都没有他曾在张秀兰的十胎劫中见到的红色胎记。
黎渐川记得很清楚,在十胎劫里,有一个琐碎的画面,是他以女婴的视角,非常模糊地睁开眼了,看到了自己右手手心的胎记,之后有大手抓来,在他四周浑噩地叫嚷着,这是多子多福的象征。
因前后画面连贯,他便一直认为,那是张秀兰出生时的场景。
可是,现在他却发现,张秀兰的两只手上,竟然并没有红色胎记。
而且诡异的是,他在十胎劫内掌控身体时,也从未想过去看一看自己的掌心。
“婶子,”之前到了嘴边的疑问,被黎渐川替换成了一句乍一听有些没头没脑的话,“小顺他大姨手掌心里,有红色胎记吗?”
张秀梅像是没料到黎渐川有此一问,不明所以地抬了下头:“没有,我姐手掌心里怎么可能有红色胎记呢……掌心有红色胎记的,我这么多年也只听过一个,那就是多子菩萨。”
黎渐川一怔,忽地遍体生寒。
他想到张秀兰碎裂前不断蠕动的嘴巴。
她是在说一句话。
不知为什么,他当时看不清明,但这一刻却忽然分辨了出来。
她说的是:“多子……多子是我……我是多子……多子、多子!”
第445章 有喜
“季先生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张秀梅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又像是仅仅只是对黎渐川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有所疑惑,追问道。
“这个,”黎渐川回神,面色不动,把张秀兰的另一只手递过去,“刚才掌心有块血迹擦不掉,我还以为是块胎记。”
张秀梅接过来,黑得透不到一丝光亮的眼珠扫过黎渐川,惨白的脸僵硬,也不知对这理由信还是不信。但黎渐川也无所谓她信或不信,他们两人之间这场交谈半真半假、各怀目的,他们彼此对此也都心知肚明。
“婶子,我听说张家出过不止一个逆种?”
诸多猜测转在黎渐川的脑子里,他顺应着其中某种可能,低头清理的同时,再次试探着开了口。
“听村里人说的吧?”
张秀梅一哂:“村头小卖部,进士牌坊,村里小超市,这仨地方天天闲蹲着一群人,东家长西家短地议论。村里人都给他们这仨情报站起了外号,小卖部鱼龙混杂,多跑车的,叫臭水池子,进士牌坊都是大爷大妈,半只脚进棺材的,叫等死队,小超市呆的人年纪没那么大,偶尔还有蹭网打游戏的小娃,他们就叫这儿混吃等死队,是等死队的储备军。”
“他们这仨地方,最是爱家长里短地议论,假的能传成真的,真的也能传成假的。”
黎渐川抬眼:“婶子是说,张家逆种的事是假的?”
“不,”张秀梅摇头,“这事是真的。张家确实出过不止一个逆种。”
黎渐川观察着她的态度,继续问道:“婶子,在你看来,逆种究竟是怎么回事?”
张秀梅顿了顿,道:“没人能说得清逆种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也说不清,只是有的时候,我也会寻思,寻思来寻思去,总觉得逆种和多子菩萨本身脱不开关系。”
“这怎么说?”黎渐川恰到好处地露出一点惊诧。
张秀梅取出针线:“季先生应该知道,别家是没有逆种的,独张家有。”
“张家是两百年前多子菩萨降临凡间时选择转世托生的家族,多子菩萨为张家带来了无上荣光,所以张家兴家之时,确立了唯一一条祖训,便是凡张家人,必须全身心地信仰多子菩萨,供奉多子菩萨。”
“违反祖训的,对多子菩萨不敬、不信、不奉者,便是逆种。”
“但当时只是有逆种这么一个说法,却并没有谁当真公开叫板神明和家族,去当这个逆种。”
“直到大羿灭亡,夏国建立,多子菩萨与福禄天君陷入沉睡,欢喜沟有记载的张家第一个逆种,才正式出现。”
“这人叫张鸣,是个男人。他一两岁时,依张家旧例,被亲人带去欢喜沟多子神庙求多子菩萨赐福。寻常小孩见到菩萨的神像,多安静或欢喜,唯有他,当场便被吓哭了,大叫怪物、妖魔。”
“神庙内外的人都被骇得面色如土,张家头一次在多子神庙没受到礼遇,反而是被乱棍打了出来。”
“回到家中,张鸣便被关了起来,亲人们日日夜夜劝导规训,软硬兼施,他都不听,只一心厌恶菩萨。张家无奈,将他逐出了家族,流放到离欢喜沟很远的地方。”
“他们不愿亲手杀他,便想让这令家族蒙羞的逆种耗死在外面。”
“张鸣离开欢喜沟后,发现乱世刚息,一切百废待兴,他跟随时代崛起,也是成就了一番事业。可这是神明当道的时代,再伟大、再厉害的凡人,也无法对抗神的威能。”
“没多少年,张鸣便因远离欢喜沟而死。”
“在他死之前,他的上官、部下全都来张家说情,希望允张鸣回归欢喜沟,可多子神教态度暧昧,不说允,也不说不允,张家摸不准,又生怕因逆种的事惹菩萨不喜,只好咬死不认。”
张秀梅的声音轻而哑,响在昏暗血污的老屋内,像一根绕满了悲苦且悚人的故事的二胡。
“从张鸣开始,张家每隔一两代,便会有逆种出世,以见菩萨像是哭是笑而定。也因为这些逆种,张家从多子神教的核心,跌落到边缘,甚至不被待见,逐渐由盛转衰。”
“要不是衰落了,又怎么会送掉那么多条人命,还执迷不悟,要冲击嬷嬷位置?”
“逆种频出,冲击嬷嬷又屡屡失败,欢喜沟内外都说,张家已被神厌弃。”
张秀梅穿针引线,慢吞吞缝补起姐姐的尸体:“张家想过无数主意,可就像被诅咒了一样,逆种还是不断地出,家族还是不断地衰落,挡都挡不住。”
“最初那些逆种,几乎都和张鸣一样,是被逐而死。”
“最强的一个,甚至隐瞒身份混到了福禄观红衣道长的位置,仅次于极其稀少的黄衣观主和紫衣道长,已经是福禄观的高层。”
“但照样无用。”
“不过因这位红衣道长的死,福禄观时隔多年,与多子神教进行了第二次正式会谈。”
“会谈内容之一,就是对张家逆种的处置。”
“福禄观认为多子神教和张家对逆种太过严苛,参考福禄天君降生的周家,他们从未定下什么祖训,也从未强求周家人一定要信仰福禄天君,而周家自始至终也未出过见天君像而哭的人,堵不如疏,过分干涉、压制,不如顺其自然。”
“多子神教虽不满,也不认可福禄观的主张,但也不愿在这种小事上与福禄观闹得太难看。”
“最后扯来扯去,两边共同商定,日后对张家逆种,要以规训劝导为主,非大恶大不敬之辈,不杀。”
说到这里,张秀梅又忽地笑了下:“我小时候,小顺他大姨和我讲这些,就骂,说还不如杀了干脆,把人逼疯,逼狂,逼到绝望,逼进深渊,让人眼睁睁看着自己窒息,又算是哪门子的仁慈?”
“张家和周家都是神明降世选择的家族,张家出逆种,周家却不出,是什么原因?”
“该怪张家先祖的祖训,还是神位上的多子菩萨?”
张秀梅垂下眼:“没人说得清。”
黎渐川沉默片刻,问道:“婶子不信仰多子菩萨?”
“我是张家人。”张秀梅没有正面回答。
黎渐川也没再追问,而是起身,边清理起地面和墙上的脏污,边换了话题,像真正闲聊一般开口道:“婶子,小顺现在上几年级呀?”
“初二。”张秀梅道。
黎渐川道:“学习怎么样?”
“还行,中不溜。”张秀梅对着窗户透进来的晦暗的光,一点一点缝补着,淡淡回道。
黎渐川看向张秀梅拓在墙上的黑沉剪影:“之前小顺跟我说他和婶子闹了点矛盾,让我帮忙……”
“季先生,”张秀梅扯线的动作一顿,出言打断了黎渐川,“我不知道你选择加入多子神教的原因,但我希望,那不是因为小顺。”
黎渐川暗中挑眉。
一句半真半假的话,成功试探出了他想要的突破口。
“我前面那些年都没有真正去信仰哪位神,婶子觉得是为什么?”他别有深意地含混了半句,又道,“不过,小顺和多子神教关系好像是有些微妙,我也不知道该不该信。”
张秀梅神色动了动,却没说话。
黎渐川道:“小顺是婶子唯一的孩子吗?”
“……不是,”张秀梅说完,似是恍惚了下,又开合嘴巴,补充了半句,“之前不是,现在是。”
“我之前有三个孩子,算上小顺。”
她说:“前边两个都出意外走了。”
黎渐川微微皱眉。
不知道是不是他太疑神疑鬼,他总觉得张秀梅单独对他提起小顺的模样有些古怪违和。
不等黎渐川再问什么,张秀梅便接着道:“说起小顺,季先生,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我看你,就总感觉你和小顺好像有点相似。”
黎渐川有点意外:“哪里相似?”
“说不上来,就是一种感觉吧,”张秀梅摇头,语气轻飘,带着一种怪异的虚浮,“如果有机会,季先生可以多看看自己的身体,看有没有……”
突然,嘎吱一声轻响。
“妈,”小顺的声音挤了进来,恰好截断了张秀梅的话音,“阿祥叫你。”
黎渐川回头,发现小顺将堂屋的门推开了一道缝隙,只露出一只眼睛,过分灵活地转动着,看向屋内。
宁准在他身后一步处,神色似有些诡异。
黎渐川见状,知道时机已无,便起身道:“婶子,你去吧,我正好也歇会儿。”
张秀梅的告诫也许就仅此一次,可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小顺出现,张秀梅明显没有再多说的打算了。
“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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