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听我令
精神紧绷,林静松在飞机上醒醒睡睡,但梦却是很连续的。他梦见郑千玉在高中集训那一年偷偷跑回来找他,给他带了一个自己烧的陶塑。冬天的夜里,他围着围巾,在昏黄的路灯下给林静松展示他的作品。郑千玉兴高采烈地说:“我是照着你的样子捏的。”
那个陶塑极小,只有一根手指高,面部的五官比较模糊,又被郑千玉用黑色的颜料细描了一遍,嘴角平平直直,一副不太高兴的样子。
当时林静松的注意力完全没有在那个陶塑上面,他在郑千玉展示的时候假装点头,但眼睛完全只在看郑千玉。他的下巴埋在浅色的围巾之中,说话间唇开合着,嘴角翘起。郑千玉只要有想法就会立刻做成礼物送给林静松,送给他的东西大都很无厘头。他还曾经在空白拼图上画了他觉得很像林静松的黑色牧羊犬,然后打散了送给他。
那个拼图相当难拼,不过最后林静松还是拼好了。
当郑千玉说到这个陶塑其实是他做的第三个,前两个都失败了,他讲解了第一个烧制失败的原因,又要顺着开始讲第二个,关于烧制的过程他已经讲了一分三十秒,之前塑形的事情他也讲了两分十秒。林静松终于忍不下去,轻轻拉了他围巾的末端,把他拉到面前,低头吻了他。
郑千玉正在说话,突然被吻得没有声音,被打断时的反应有些失措和滑稽,吓得差点咬了林静松一口,但是林静松觉得就算被咬也认了。这样的吻在他们上大学之前都并不多,因为中学生版本的郑千玉,看上去很主动而游刃有余,事实上对亲密行为反应巨大,非常纯情。
接吻时郑千玉差点拿不稳他那精心制作、引以为傲的礼物,林静松接过手,放到外套的口袋里。郑千玉的手指很冷,在冬天的风里吹得冰凉。
他就这样偷偷坐了三个多小时的大巴,到站之后又走了半个多小时的路,只是过来见林静松。
接完吻之后,郑千玉的脸其实很红,但在路灯下并不明显。他探头探脑地看了看周围,还好周围比较僻静,没有人看见。
他打了林静松肩膀一下,假装生气地说:“你下次这样之前要说啊!”
林静松第一次被人打,也是第一次被人打了之后还笑。
他答:“好的。”
其实他一直都记得这件事情,只是郑千玉后来忘记了。
郑千玉走了两三天之后,林静松才发现那个陶塑的机密。林静松无意见看到底部有一个圆形的开关,旋转过后,从这个陶塑内部又取出来另外一个陶塑,比原先的略小,可以藏进它的身体里。
它身体内部的这个小人,用画笔画了微笑的模样,与大的那个形成情绪上的差距。它们既可以并肩站着,又可以像套娃一样套在一起。
郑千玉的可爱和才华都让林静松哑然。
说哑然也不尽然,因为林静松本来就话很少。从那个时候起,如何将从郑千玉身上感受到的爱又表达给他,无论用什么方式,让他知道自己内心的情感,成为林静松心里一个较为永恒的命题。
睁眼回到现实之中,下飞机,离开机场,到达郑千玉的家,开门,已是半夜了。
林静松站在黑暗里,轻轻关了门。洗手间传来隐隐的水声,但没有开灯。这黑暗因细微的声音而显得更黑,但居住在这里的人并不在意。
郑千玉听到响动了,他关了水龙头,在黑暗中摸着墙壁走了出来。
“叶森?”
他的声音有些哑,很虚弱一般,又强打起精神。
林静松开了灯,照亮了郑千玉。
他的鬓角和刘海都有些湿了,像水扑过一般。除此之外,他的表情并没有什么端倪,只有对叶森突然回来的微微讶异。
他没问叶森为什么回来,却先替自己解释:“忘记关窗了,风吹得窗一直响,我就……”
突然被抱住了。
他听见叶森说:“你没有去找你哥哥,也没有去花市。”
郑千玉第一次觉得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痛苦。
“为什么要那样说?”
第61章
剧集在下午宣布上线时, 郑千玉转发了宣传微博。傍晚时郑千玉无端觉得很累,披着毛毯在沙发上睡着了。
睡得很不安稳,做了噩梦, 梦里很黑,比起失明更黑,没有一点光。在黑暗之中跋涉,郑千玉想抬起手去抚摸周围,摸一道墙,一棵树,或者能够找到他的盲杖, 或者有一只手伸出来牵着他。
但是什么都没有。郑千玉就这样茫然地一直在黑暗之中往前走,没有找到出口,也没有任何依托。
他在哪里?
后来郑千玉跑了起来。因为眼前的黑暗空无一物, 那样意味着没有任何阻碍。他很久没这样跑过,虽然没有方向也没有出口,郑千玉竟然感到畅快。
下一秒, 他一脚踩空了,顷刻间身体极速下坠, 有狂风从下方吹来。
这就是我想要的。郑千玉心想。
但他还是感到害怕,因为他不知道黑暗的深处是什么,在这过程中,他感到极度的惶恐和难过。在极速的下坠和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狂风之中, 郑千玉开始微弱地挣扎。
他深深地惊喘了一下,吸入冰冷的空气,使他一下惊醒。
四周寂静,阳台的门没有完全关上。傍晚过后,深秋的凉意漫过一切, 低温度的风掠进室内,使郑千玉感到手指冰冷。
他低咳了几声,有些艰难地去摸滑落到地板上的毛毯,捏到一角提起来,裹在身上。
还没有吃晚饭,但没有什么食欲。手腕和膝盖都有些酸软,好像发了低烧,郑千玉有些无力去确认。在黑暗之中呆坐了一会儿,又窸窸窣窣地想去摸自己的手机。
这种时候最麻烦。郑千玉总会忘记自己睡前把手机放在哪里,摸了半天,叫了两次语音助手,答是答了,声音却闷闷的,听上去既近又远。
最后在沙发的缝隙中找到,郑千玉气喘吁吁,听了一下时间,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
叶森的航班快要落地了。这是郑千玉知道时间后的第一个想法,随即他意识到这是一种很可怕的惯性——现在所有时间的刻度都和叶森有关了。
郑千玉侧身蜷在沙发上,将手机平放在脸侧,屏幕的光亮使他的眼前没有那么暗,指腹在屏幕上划动着,机械音语速很快地读着文字。
他又打开了微博,想听听大家的反应。
郑千玉一般只会在剧集宣传时登陆转发一下,在完结之后挑一个集中的时间上去听听总体的反馈,有用的意见他都会记在心里,以便下次改进。
他有时候也会收到一些赞赏的评论,认同他对角色的理解和演绎。当然,偶尔也会听到恶评,说他的水平不足,配出来的效果很差。
起初郑千玉看到这样的负面评价也会感到不开心。就像他刚开始学画画的时候,基础还没打好,又一意孤行地画自己想画的,被老师批评“眼高手低”,后来集训、考学、画作业,到卖装饰画,都少不了被批。即使郑千玉在画画这件事上有天赋,也不可能一路上都是顺风。
被批评是极其正常的事情,会感到难过也是极其正常的情绪。如今郑千玉已经没有什么棱角,对这种事的接受度也更高了。此外,他将自己和“喻千”这个身份分得很开,真实的“郑千玉”是什么样的,没有人能通过“喻千”窥视到。
这让他感到安全。
这次参与的项目ip原著已经相当红火,郑千玉听到自己的消息数量,有5296条。
这个数字吓了他一条。因此郑千玉赶紧做了一下心理建设,他知道自己初出茅庐,接下这个角色有很大的运气成分在。事实上,一个瞎子能找到这样一份工作,怎么不算走运呢?
因此,无论是赞美还是批评,都应该尽量心平气和地接受。况且,没有人知道他是个盲人,没有人会将真实的郑千玉和“喻千”联系到一起。
郑千玉深呼吸了几下,点开那些消息,听着机械音将它们一条一条读出来。
夜幕已经完全降临,楼栋之间点亮一盏盏灯。最近叶森不在的时间里,他很少开灯,入了夜也一样。
安静的小区里有人带着小孩在楼下的花园里散步,附近某户人家飘来电视的响声。这些属于日常生活的、静谧的响动细微地进入郑千玉黑暗的家中,被正在播放的机械音吞掉了。
一只手被屏幕的灯光映得惨白,放到音量键上,按了一下、两下,将手机的音量开到了最大。他如今所最熟悉的、习惯的,帮他读取日常中几乎所有文字的旁白声音,变得非常刺耳,像一个温和的灵魂突然变成扭曲的魔鬼,一字一句地读出那些话。
他一下一下地下滑,触摸文字,一句还没有读完,郑千玉已经接收了全部的意思,再下一句,再下一句。
“喻千是个盲人”
“因为是瞎子所以选他配瞎子角色吗”
“好可怜”
“盲人挺不容易的大家多体谅一下吧”
“哪里传的消息”
“剧还没上线就唱衰不好吧”
“我觉得xxx更适合啊”
“盲人怎么了配得不好一样喷”
郑千玉认为这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情。他知道最正确的回应方式,上线,承认这件事,说“很荣幸也很幸运可以为这个角色配音”“我们的确有一些共通之处,这使我和角色之间有一些心灵上的共鸣”“我会继续努力给大家带来更好的作品”。
必要时,郑千玉可以亲自录一个视频,非常诚恳地说这些话。他知道自己长得很好——一个漂亮的盲人声优,他身上的噱头可真不少。
郑千玉不是不知道这些,他很知道,他从小就清楚怎么讨人喜欢。如何乖巧地面对养父母,如何软化郑辛,如何亲近林静松——郑千玉不是不善良,只是聪明之余还有些狡猾。他的骄傲也源于此,只要他想要被喜爱,他就会被喜爱。
身体的残缺也同样是博取同情的一件利器。郑千玉怎么会不知道?他太知道了,在得知自己将失明而未失明的时候,以此为创作主题做一系列画作,展示一个年轻画家失明的整个过程,反复强调述说他怎样将画画作为毕生的事业,可惜命运如此捉弄人,他还那样年轻,真是一出残酷的悲剧!
告知全天下他瞎了,推出这一系列画作,找学院的同学、老师背书,用尽手段和资源,戴上“视障画家”这个闪亮的名号开画展,将他完全失明前的所有作画都摆上去,以此为母题请人做装置,做视障体验区。
榨干画画的最后一点利用价值,还没完呢,写一些煽情小文,开始做账号,可以出镜,但不能太多,毕竟大众对盲人的印象是“温和”“内敛”。对了,做以上所有的事情,郑千玉都必须展现成他本想要因为残疾而封闭自己,但在周围人的鼓励下才羞怯地走到台前来,这样的形象才是公众所喜欢的。
然后呢,现在还流行播客和脱口秀,大可以都做一做,写脚本文本,试试开放麦。郑千玉不能算没有口才。
还有最后一件事。郑千玉应当抛弃所有的骄傲和尊严,紧紧地抓住林静松。在知道病情的第一时间,就告诉他这件事。他知道自己不必恳求和挽留,只要让林静松决定就好。
只要让他决定就好。
这样的头脑和计划,只要稍加实施,不说人生更上一层楼,只要郑千玉有玩转这种灭顶之灾的魄力,都不会过成这样。
可惜,这些最好的方案,榨干“失明”这件事价值的全部方案——只要有心,任何事情都会有价值,郑千玉一件也没有去做。所有摆在面前的道路他都选了最差的一条,所以他现在在这里,又静静感受到灾难如何灭顶。
如此懦弱。
如何让一个真心热爱画画的人在得知这样的日子有限,立刻冷静地拿起画笔描绘这样的苦痛?
如何让一个因体会过幸福而热爱自己生活的人,在跌入深渊之中立刻抛下过往,精心包装灾难,使自己瞩目,又使失去眼睛成为博取同情的话题?
如何让一个对爱与被爱这件事都十足自信的人,将自己面目全非的命运奉到爱人眼前,要求他必须留下来,一起品尝他从完美走至灭亡的整个过程?
郑千玉按下暂停,旁白终于不再读下去了。回归宁静。
一种深深的无能席卷了他,因为郑千玉再一次被这样小的事情拖垮了。像第一次碰掉了盲杖,在地上怎么摸都摸不到它;像被问及失明的原因,念出长长的病名;像确诊之后奔波着求医;又像在视线逐渐模糊的时候,接起电话听到他的声音。
没有人能真正理解郑千玉的生活,所有的感同身受都是向下的同情。
电话响了,叶森发来他落地的消息。
在一片安静之中,郑千玉回复了他,虽然他没有发语音,也力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愉快、正常。
没有想到叶森又打了一个电话过来。郑千玉犹豫几秒,在一个适当的间隔之后接起。
叶森说,刚下飞机,只是想听听他的声音。
真是太好了。他还是有这样的价值。
郑千玉躺在沙发上,他的脸上露出一些笑容。在配音的时候,人的表情是会跟随台词而变化的,配音本身也是一种表演。
他说一切都好,瞬间就能编出不存在的行程,非常美好,他自己都快要信以为真。叶森的语气犹疑,含着一些探究,他想知道郑千玉真实的心情。
郑千玉营造了一段比平时更甜蜜的对话。
如果叶森能在这其中感受到爱的话,这就是真实。
第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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