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君一生 第74章

作者:谦少 标签: 豪门世家 天之骄子 虐恋情深 近代现代

这消息对我冲击力太大。

“我这边还有事,先挂了。”他沉着声音说:“别乱想,有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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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妈说了这事,我妈很是着急:“这按礼数我们是要上门的吧……”

我宽慰我妈:“没事,我去就行了,你们不用登门,他家是一趟浑水。”

我妈一听更急了:“他家现在不是在抢家产吧,你不去行不行啊……”

都是小白,天天撺掇我妈看电视剧,连抢家产都想到了。

还不容易把老太太劝消停了,袁海来敲门,说李貅到了,让我不要带东西,人过去就行。还宽慰我妈,说:“别担心,现在李家是李总当家。”

我不太想和他说话,但是是他去接李貅过来的,应该对李貅的反应很清楚,李貅和他太爷爷的感情又很深。

“小安现在怎么样了?”

“如果你是指有没有哭闹的话,我可以告诉你,没有。”他公事公办地回答我。

其实哭闹的话,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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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上车的时候,李貅穿着黑色的小西装,平静地看了我一眼。

不知道是谁给他梳的头发,把柔顺的棕色头发全部梳到后面,我这才发现他的脸其实很小,更加显得一双湛蓝的眼睛亮得吓人。

朝李宅去的路上,直到我开声之前,他没有和我打招呼,也没有和我说话。袁海坐在副驾驶座上,后座的空间里,就只有我们两个人。

“你吃早餐没有?”我问他。

他摇摇头。

我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袋饼干。上次夏宸来做客,和我说了一些可以用烤箱做的东西,我试着做了些饼干,但是李貅一直在读书,家里也没人喜欢吃这个。

“我不吃。”他简短拒绝。

不过六七岁的小孩,抿着嘴的样子,简直像极了李祝融。

我只好把饼干又放回口袋里。

“拿来!”他忽然恶狠狠地说。

“什么?”

他伸手把我袋子里的饼干抢了出来,刻薄地抱怨:“放在口袋里难看死了。”

抱怨完还不算,他又不吃饼干,攥着那袋饼干,缩到沙发的角落里去了。

我以为他是想睡觉了,坐过去问他:“想睡了?要不要靠在我腿上,你吃了东西再睡吧……”

他忽然抓住了我衬衫。我以为他又要说什么,接过他只是爬到我怀里,找了个舒适的姿势,然后靠在了我胸口。

“你好啰嗦……”他声音闷闷地小声抱怨:“你做的饼干真丑。”

我不知道回他什么好。

“你一定很讨厌我太爷爷。”他像是在控诉我一样,闷声闷气地说:“你们都讨厌我太爷爷……”

我感觉他在说“你们都不是好人。”

“我确实很讨厌你太爷爷。”我这样告诉他。

李貅抬头看了我一眼,就准备爬走。

“他对我来说是坏人,但对你来说是好人。”我告诉他:“但是现在他死了,死者为大,以前的事我就不说了。我知道你想哭,也有人跟你说,男子汉不能哭,但是是不是男子汉不是由别人定义的,是由自己决定的,真正的男子汉敢哭敢笑,不怕丢脸。哭完之后,你不要辜负你太爷爷的期望就行了。”

李貅皱着脸看着我:“你以为我会哭?”

“没有人不会哭。你不喜欢别人看的话,自己躲起来哭就行了。愤怒可以发泄,悲伤也应该发泄出来。”

李貅又回到了沙发的角落里,把自己缩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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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宅很忙,人很多,但是看起来丝毫不乱。

我们的车一停下,就很多人围了上来。

李貅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

他是李家现在的继承人,相当于以前的李祝融,随着夏家和李家的老家主相继去世,现在轮到他们这一代小孩当继承人了。

很多人不认识我,但也从我牵着李貅的手猜到了我是谁。

李家的人,不论聪明还是愚笨,都有一项与生俱来的天赋,叫做看不起人。

如果不是李祝融亲自来接我们,我大概会被李家人的目光钉成筛子的。

李祝融给我和李貅两人的扣子上都系上了一缕麻。

“小安跟着我迎接客人,老师去跟袁海见管家,把预算交上来,然后到灵堂来。”

我去灵堂的时候,郑野狐已经到了,正在敬香,那一大一小有着同样的背影,背脊挺直,和李家的长辈一起迎接着来吊唁的宾客,不时还礼。

我走过去,郑野狐眼尖,先看到我,大惊小怪地:“哎呀,是许老师啊!”

“这是预算,这是支出,”我把管家报的帐给他看:“还有,什么时候开中饭?”

“十二点开。”灵堂里有不少诵经的僧人,他提高了音量,对郑野狐说:“你是要去找夏知非下棋还是要我把你扔出去。”

郑野狐找夏知非下棋去了。

站了一上午,准备带李貅去吃饭,发现他不见了,最后找到他是在李老爷子的书房,平素拽得要死的小屁孩哭得眼睛肿肿的,缩在他太爷爷的太师椅里睡着了。

第84章 、李貅的番外(二)

我父亲最后的日子,李貅一直陪在他身边。

那年冬天,北京很冷,飘了一冬天的鹅毛大雪,甫仁医院最好的病房虽然温暖,虽然设施齐全,比我在C城住的病房还要明亮宽敞,却不能开火。我们在医院的家属楼做饭,去我爸的病房送饭要走五分钟,李貅才那么小,穿着白色的羽绒服,像一只团子,也不肯让人抱,牵着我的手,自顾自在雪里走。

李祝融经常和我们一起去,他不在的时候,让李畅跟着我们,他在的时候就是他,李貅在他面前从嚣张的小老虎变成了乖巧的猫,他一手抱着李貅,另一手揽着我肩膀,冬天他常穿深灰色风衣,衣服上有隐约的烟味,临近过年,公司里的事也多,他两头跑,换了别人总会有点疲态的,他却总是一贯地冷硬坚毅,除去打电话骂下属的次数比以前多之外,与平时并无二致。

我妈陪我爸住着,虽然请了两个护工,老太太却每晚都睡不着,坐在床头看着我爸,直到深夜。

我劝她,她神情萧索地看着我爸,和我说:“一世夫妻……以后就只剩我一个人了。”

她和我说当年她和我爸的事,说她小我爸整七岁,说当年她有一头好头发,织着大辫子,学校好多男老师都喜欢她。我爸那时候是教物理的老师,高高瘦瘦,白白净净,来打饭的时候总是垂着眼睛,不敢看她。后来学校的学生造反,打老师,砸了我爸的头,她听到消息,急得一夜睡不着,又不好意思去看他。结果第二天,我爸又来食堂打饭,头上裹了块纱布,还是白白净净,垂着眼睛不敢看她。她也不敢看我爸,因为她知道那学生拿包着铁皮的黑板擦砸我爸,哭了一夜,眼睛肿得跟桃子一样。

她说,她知道我爸心里喜欢她。食堂有二十多个窗口,我爸就盯着她那个窗口,打了整整四年饭。她以前做菜做得辣,我爸打了饭,就坐在食堂角落里吃,辣得直吐舌头,下一餐还是来打她的菜,风雨无阻。我爸不会做饭,放假也在食堂吃,一个人坐在角落里,脊背瘦瘦的。那时候她想,要是她能嫁给她,一定每天都给他做饭,让他过得好好的。

她说,后来她就不做辣的菜了,只有一次,别人给我爸安排相亲,她听了,气得不行,往菜里放了一大铁勺辣椒粉,白菜都做成红色了。我爸吃了,第二天又来打饭,垂着眼睛,上了火,额头上老大一粒痘,红得发亮,那时候她看着我爸,心想:这个人是喜欢我的。

她一直等着我爸,那时候结婚早,好多人找她相亲,她都不肯点头。等啊等,等到她都快成老姑娘了,我爸终于来了。

她说,我爸这个人,嘴拙,什么事都放在心里,生气也在心里,心疼也在心里。刚结婚的时候,她性子急,和我爸吵架,我爸不会说话,气得脸发白,就是不会骂人。她看着我爸气得在那发抖,就什么话都舍不得说了。

她说,这么些年,我爸上班辛苦,瘦得像竹竿,她一直想,等他退休了,她也退休,天天给他做饭,逼着他吃,把他养成个胖老头。她说,她还要教我爸打麻将,打扑克,等到他老得动不了了,看不了书了,她就陪他坐着,晒晒太阳,听听戏……

她说,一世夫妻,总以为能到头。却没曾想,一辈子这么快就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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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冬之后,我爸病情骤然加重,呕吐,腹泻,食欲减退,他一夜之间瘦下去,瘦得脱了形,我给我爸擦澡的时候,他的肋骨一根根数得清楚。他胸腔疼,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十月初,他腹部出现积水,癌症扩散,疼得哀嚎。我每次总是不敢在他病房里多停留——他怕我担心,在我面前总是死咬着牙关忍着,我走了他才敢叫出来,我趴在门上听,因为肿瘤压迫,那时候他声音已经完全嘶哑了,一声声哀嚎,我的跪在门外听,心像是被放在滚油上煎。

十月十四开始用阿片,中药还是没停,我爸开始打不起精神了,疼痛倒是好了一点,只是有时候说着话,就开始打瞌睡了,医生说是药物的副作用。

也有好的时候,十一月那几天,北京出了大太阳,到处都是暖融融的,我扶他去楼下晒太阳,李貅也在,我妈坐在长椅上织毛衣,李貅拿着个模型飞机在草坪上跑圈,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他忽然笑了起来,说:“你小时候也喜欢玩这些东西。”

我竟然都不记得了。

我只记得,我有一次摔了手腕,去医院看病,疼得厉害,他不知道怎么哄我,只记得我爱吃雪糕,我妈又不肯让我吃。所以偷偷去买了雪糕来,躲着我妈,带我去医院的后院里吃,正是盛夏天,他满头都是汗,坐在那里看着我吃雪糕,也是这样的笑。

我只听我妈说过,我长牙的时候,拿着什么都往嘴里塞,把他买的小地球仪啃得全是牙印,他竟然也不生气。他牙没长好,所以从小就很少笑,怕我遗传了他,我长牙的时候,换牙的时候,总是紧张兮兮地盯着我看。

他是这么好的一个人,一辈子没做过坏事,他在北京住院,他学生从国外回来看他,在病房外给我塞钱,和他一样的性格,一句安慰的话也不会说,只会说:“好好治,啊,好好治……”

那么多人舍不得他死。

他开始昏迷的时候,李貅也知道他没有多少时间了,不肯回家,守在医院里,他醒的时候,就和他说一点话。他很喜欢李貅,一直跟我说:“以后你教教他。”

他到最后都以为李貅想当物理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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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二十一,连小年都不算,我妈和医生聊过之后,说,今年提前过个年。

那天晚上下很大的雪,李祝融傍晚赶了回来,我和我妈准备的年夜饭,李貅在客厅陪他说话,过了一会,跑到厨房来,跟我们说:“爷爷说,好香啊。”

他其实什么都吃不了了,骨瘦如柴,脸颊陷下去,眼睛也看不太清楚了。

摆好了菜,都坐上了桌,我妈去端最后一个炖菜的时候,他忽然伸出手来,把那碗红烧鱼朝我移了移。

他一辈子都记得我喜欢吃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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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饭,李貅看气氛沉重,闹着要放烟花,李祝融去指挥李畅放烟花,李貅也跟着去,我和我爸妈呆在窗户旁边看着。黑魆魆的天空上,忽然一大朵灿烂的花绽开来。流光溢彩,照得他气色都好了很多。

他忽然说:“你还记不记得那年过年?”

他是和我妈说。

我妈点了点头。

他看了看我妈,忽然垂下眼睛,笑了起来。

我不知道,他是在说那一个过年。

也许是我小的时候,穿着棉袄,抱着雪球,在楼下撒欢一样的跑,他戴着眼睛,紧张兮兮地在后面追,不小心摔了一跤,把眼睛摔掉了,一面叫我不要跑,一面在雪地里到处乱摸,把我妈笑得不行。

也许是那年我上了R大,钱教授问我要不要进A组,过年回家,我把这事和他说,他高兴喝了酒,两个耳朵通红,犯牛脾气,硬要和我聊我上课的学的内容,一直讲到在沙发上睡着了,我妈给他盖毯子,气得直掐他。

也许,是在我出生之前,我妈很年轻的时候,他也很年轻的时候,只有他们俩记得的,某一年的过年。

那是最好的岁月。

如果可以,我多希望他一辈子都是那个单纯的物理教授,不用看着我被学校开除,不用经历癌症痛苦,我多想等他老了,走不动了,我扶他去晒晒太阳,和他聊聊我的小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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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二十六,他停止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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