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掠水惊鸿
他刚开始说话的时候,宣德念着他誓死守城的功劳,强压着自己不发火,现在终于忍不住,喝道:“住口!朕的江山由朕自己来守!他拥兵要挟,还要朕答应他的条件,朕岂非成了人尽可欺之主!薛禄,替朕传令三军,明日与朱高煦决战城下!郭登,给朕割了那个信使的耳鼻,告诉他,留他一张嘴,给朱高煦讲君臣大义!”
宣德一拂袖子站起来,大步走出了议事厅,剩下曹鼐还愣愣地跪在那里,不知皇帝为什么发这么大火。杨荣沉着脸走过来,拍拍曹鼐的肩道:“万钟(曹鼐字),起来吧,皇上这几日着实乏了,火气自然大了点。只是现在成了两军对峙的局面,若是不打,确实也无法维持皇上的颜面,我们还是商议一下明日的决战……”
宣德从厅里出来,一言不发往外走,一抬头看见路径陌生,才先想起来这里是济南总兵衙门,自己并不知要往哪里去。他静静地站住了,自己也觉得奇怪,刚才为什么就那样失态,会对一个忠直的功臣发火——其实这火真不是对曹鼐发的。
若高煦是要与他争夺皇位,他可能会不屑地一笑,但是他说明了要柳云若,就让宣德无法平心静气。起兵谋反动荡中原,只是为了要一个男宠,仿佛是在昭告天下,他是多么爱那个人,多么的情深意重!若是答应了他,用柳云若换来自己的皇位,那么这一场战争,自己还是输了,且这失败的结局,只能由他一人来承受。
他不放,宣德紧紧握住了拳头,江山是他的,柳云若也是他的,他一样也不会放!
他转头去问跟出来的黄俨:“柳云若安置在什么地方?”
黄俨肩膀一缩,宣德自从到了凤阳,就再也没有过问过柳云若,他知道这不是淡漠,而是压抑着的愤懑苦痛,拼命做事,几乎不眠不休,才能暂时忽略柳云若带给他的伤害。原以为他能坚持到平叛之后,没想到,他还是问了……
黄俨心中暗叹了口气,低声道:“臣把他安置在内衙,跟前有太医照看着。”不待皇帝吩咐,已是当先带路。
从南京带来的两个太医都在屋里,一个在灯下写东西,一个在打盹儿。他们疗伤时从柳云若身上搜出一瓶毒药,不但怕柳云若重伤不治,更怕他再寻短见,他醒后就几个人轮班儿寸步不离地守着。但柳云若似乎没有再寻死的心,喂药也顺从地张口来喝,拿来饭菜也吃一些,只是安静地连一点声音也没有,让这些太医怀疑,是不是他们救回了他的身体,却没救回他的魂魄。
宣德站在门边向里看,大约是柳云若的身体还虚弱,怕光,屋里只点了一盏供太医写脉案的灯,还离床榻远远的,屋内所见一切皆为朦胧。榻上是柳云若静静地抱膝而坐,一张苍白的脸显得飘渺虚幻,连五官都模糊,仿佛一阵风,就会散在空气里。
但还是他的气息,宣德即使隔很远也能辨别出来,这两年来时时刻刻围绕着他的气息。
柳云若忽然咳嗽起来,他捂着胸口转过脸去,似是震动中创口疼痛,房中的太医却各做各的事,没有任何反应,想来他这些日子时常咳嗽。宣德已经听太医说过,那一剑伤了肺叶,一年半载内嗽疾怕是免不了——一年半载,其实他并不知柳云若是否还有一年半载。每一次都是自己强行把他留下,可是时间越来越紧迫。
明日一战如果自己失败,当然不会把他活着留给朱高煦,若自己成功,回到北京去,不知有多少人恨不得将柳云若千刀万剐。自己硬是救活了他,却无法给他找到一条出路。
宣德闭上眼睛,强迫自己把一些酸痛压制下去,他对自己说,他不会再对这个人付出感情,他不会再拿自己的江山做代价来宠爱一个人,这代价太高,他输不起。不爱的人才是坚强的,不爱,就不会受伤。
想起他第一次去牢中探视柳云若,和现在有些像,也是傍晚,也是远远地站在门外看了一会儿。只是现在的柳云若脸上已没了那种坚毅的求生欲望,自己也没了那个时候的冷酷决绝,恍如隔世的心境,其实也不过才两年。
柳云若依然在咳嗽,他的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可是不知为何,两个太医都听之任之,竟然没有一个人过去问一问,或是给柳云若递一杯水。
宣德想到这几天柳云若一直是这样过的,觉得自己的心一点点揪起来,他终于忍不住,大步踏进房去,拿起桌上的一个水杯,递到柳云若手上。柳云若依然紧紧闭着眼睛,脸涨得通红,一条条流下汗水,他下意识地去接杯子,可是咳得手上剧震,连杯子都握不住。宣德一手抚着他的背,一手把水杯喂到他唇边,柳云若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让他愿意放下身份来照顾的人,即使他已成了自己的死囚。
黄俨心里把这两个太医骂了千遍,咳了一声,两个太医抬起头才终于看见皇帝,吓了一大跳,忙跪下叩头。柳云若猛得睁开眼睛,望着近在眼前的宣德,眼睛一瞬不瞬,连刚才搜肠抖肺的咳嗽都奇迹般地止了。
宣德是真的瘦了,一小片灯光映在半边侧脸上,另半边脸就隐没在阴影里,深邃依旧的双目里布了血丝。果然是爱恨交织最令人消瘦。
“皇上……”柳云若刚开口说了两个字,却猛然觉得胸肺间一股热气冲上来,大咳两声,忙用袖子堵住嘴,嘴里已是呛出了甜腥味儿。
宣德见他嘴角溢出的一点红色,吃了一惊,脱口道:“你怎么……”却嘎然而止,他在心里怨恨自己,为什么要先开口,或者只是养成的习惯,他无法对这个人的痛苦无动于衷。
只是他记得这个人给予他的耻辱,让他连一句问候都无法说完,致命的背叛,已经如一条巨大的裂缝,无声地横在他们中间,连原谅的可能都没有。
柳云若却像是松了口气,深深的呼吸两下,脸上的潮红褪去一些,黯然一笑:“肺间有一点残留的瘀血,不要紧的。”他接过宣德手上的杯子,慢慢地喝着,目光和宣德一碰,却又立刻移开。
宣德总算也恢复了镇定,眼角扫了一下两个跪在地上的太医,黄俨会意,忙向两个太医一挥手,引着他们退了出去。
宣德在榻边坐下,开门见山地道:“朱高煦的兵马就在城下,这是他写给朕的信。”他从袖子里取出朱高煦的书信递过去,眼睛紧紧盯着柳云若,想看有何反应。或者,他想再给他一次机会,只要他说一句,皇上,我不离开你——那是他曾经给过的承诺。
柳云若怔了怔,轻轻打开信纸,久违的字迹让他身子一颤,但是越往下读,他的心中越寂静,所有的记忆早在他走出西内时破碎在风中。他抬起头,平静地望着宣德:“皇上,让我去吧,我可以……”
“啪!”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一记耳光抽得偏过脸去,只听见耳朵里嗡嗡乱响,半边脸上是近乎麻木的胀痛。
宣德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人,到了这种地步,居然还敢跟他提要求,还想回到朱高煦身边去!他只觉一颗心在胸膛里乱撞,猛地伸手捏住柳云若的下颚,用力将他的脸又扳过来,强迫他和自己对视。带着冷笑道:“你以为朱高煦真的胜券在握了?你算准了时机,算得出朕在凤阳排布了五万兵马么?朕没有杀你,便是要你再一次看见朱高煦在朕手下一败涂地,要你看着朕怎样将他碎尸万段,朕不会放你,但也不会再善待你,朕……”
绝望的深情和受了伤害的自尊,驱使着言语化为漫天的飞舞的毒箭,伤了他也伤了自己。宣德说到一半,就震惊于自己的恶毒与失态,他不是天子么?不是在任何事情面前都冷静淡定么?为什么在他提到朱高煦的时候,自己会恨得连心都抽搐,恨不能捏碎了他,将那个人的影子从他心里硬生生挤出去。
想起来,说过要永远对他好,说过不会让他再受到伤害,他们两个,算不清楚是谁先食言。爱了那么久,努力了那么久,还是回到了原点。
宣德说不下去,仓猝地别过脸,将柳云若扔在了枕上,听着他压抑的低声咳嗽,宣德感受着自己内心深处的疲惫和孤独。若说物是人非是生命中莫大的悲哀,那么同样的两人终于从恩爱走到陌路,又是怎样的心情。
柳云若喘息了一阵,努力从枕上又撑起来,他怜惜地望着宣德道:“皇上,他已经不再觊觎皇位了,他想要的不过是自由和尊严。让我去,我能够劝他退兵归隐田园,然后,”他低声笑起来,“我就自尽好不好?反正我现在罪无可赦,也许还能为您再做件事。”
宣德愕然回头,没有料到他竟然是这样一番打算,他说的不无道理,从信上看朱高煦确实志不在皇位,柳云若去了,或许真能劝他退兵。但他不能容忍放弃他,哪怕这放弃会平息战场,挽救上万将士百姓的生命。
如此说来,自己并不比朱高煦善良多少。面对一份可能一生才有一次的感情,有几人能顾及“善良”,若是能随便挥挥手便让他走,怕是开始便没有真心爱过。
只不过他是皇帝,又到了这一步,无法拉着他的手求他留下。宣德冷笑一声:“你的如意算盘打的倒是不错!现在自尽?那你两年来的功夫不是白费了?”
柳云若苦笑一下道:“他想要一个机会,我不能不管他,但是,皇上,”他伸手握住宣德垂下的手,这只温柔又残酷的手,“你是这个世上我亏负最多的人。他派了人来南京接我,我没有走,就是想让你亲手处置我。我不会和他在一起的,皇上,你明白我并不贪恋残生。”现在他没有必要再隐瞒什么。
宣德忍着内心的震惊,他并不知道高煦曾派人去南京接柳云若,那么那一剑,并不是他无路可走逃避刑罚,他确实是向自己赎罪……宣德毫不怀疑死亡对于柳云若来说是件太平淡轻松的事,他一直都在隐忍痛苦,以前是为了朱高煦,最后是为自己。
宣德感到自己的眼眶湿热起来,他的手稍稍动了一下,握住了几根柔软冰凉的手指。他想,也许他们还有希望,他可以想办法赦免柳云若的罪过,和众臣周旋也罢恳求太后也罢,不管多么艰难,只要撑过去,他们还是可以在东苑的竹林里吟诗弹琴,钓鱼放风筝,他们还可以回到那平和温暖的感情中去。毕竟他是皇帝,上天应该多给他一次机会。
他深吸了口气,语气生硬地道:“既然知道罪孽深重,就别再打自尽的主意,等着跟朕回京受国法处置吧!”他甩掉了柳云若的手,快步走出去,对院子里战战兢兢的太医大声道:“给朕看牢了他!若是他死了,朕拿你们殉葬!”
宣德不知道这是他与柳云若的最后一次相聚,是他留给柳云若的最后一句话,否则他一定不会用这样的方式,为了可笑的自尊而对他恶语相见。他安慰自己,没有关系,现在的冷酷,他还有很多时间可以来弥补,只要打赢了明天那一仗,他们之间就再也没有阴影,没有猜疑。
后来数年中,很多次的梦里,宣德看着柳云若向他走来,然后只是低着头,似乎在微笑,却又看不清楚他的面貌。宣德对他说,让我看看你好么,我很想念你,然后依旧是一片朦胧。
从梦里惊醒的宣德泪流满面,他永远无法忘记,最后的告别,是他不曾回头去看他。原来上天至为公平,给他的机会也并不比任何人多一点,错过的就成了永远。
终章、云散天边
两个太医受了宣德斥责,胆战心惊都睡不踏实,时不时蹑着步子来看一眼。每次都看见黑暗中的人影一动不动依然维持抱膝而坐的姿势,只有那低低的咳嗽声让他们知道这人依然活着。时间在忐忑中一点点挨过,这一夜对他们来说格外漫长。
柳云若却没有注意到他们,他一直睁着眼睛,沉浸在深不可测的黑暗中。只有黑暗能把他封闭起来,将所有现实的人和事都隔绝,他可以暂时不用思考明天的种种可能。
脸上的烫痛已逐渐褪去,用指尖轻轻抚摸,肌肤在夜气中柔和清凉。他知道这一晚对他来说已是生命的边界,于是所有的艰辛苦痛都变得淡漠,亦不必再计较无关的得失。人在生命结束的时候,断然不会再记得这个世界对自己的伤害,沉淀在灵魂底处的只剩爱,因为有过美好的记忆,才会留恋不舍。
南京的旧屋,被雨水侵蚀的木门窗,青石板上丛生的苔藓,江面上来往交错的渔船。母亲艳丽而凛然的脸,如一株怒放的花朵,柳生拉着他的手,望着母亲微笑。汉王抱他上马的那只手,那么强健的那么炽热,还有两年来的点点滴滴,宣德的一个笑容,一句讥讽,一声叹息。这些都是他生命中的抚慰,他细细一想,发现原来自己得到的感情是如此的丰沛,他开始释然,对生命感恩。
一夜的时间慢慢过去,曙光渐渐透进窗子,远处传来嘹亮悠长又惊心动魄的号角声。柳云若的脸色微微一变,起身走到窗口,真的要开战了么?
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刚听见一个太医问道:“你们是……”声音却被一声低低的呻吟截断,门呼得一声开了,闯进来一个一身铠甲的人。柳云若稍稍一震,诧异道:“李将军……”
曾经的陵寝守备李隆,柳云若只知他救驾立功后被升为凤阳参将,却不知他也跟着宣德来了济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