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木笙
方夏拿着手机的手不自觉地收紧,心底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丁明是个满嘴跑火车的人,平时懒洋洋的还没个正形,总有一种对外物毫不关心的散漫,方夏几乎从未听过,从丁明嘴里说出来的话,带有什么激烈鲜明的情绪。而现在,丁明的声音中,却充斥着压抑的悲伤。
“师父……师父过世了,我们现在送师父回鹊山观。”丁明颤抖着声音,一字一字地往外挤,“你回来……送送师父。”
听完丁明那话,方夏顿时感觉整个人如坠冰窖,张了张嘴,嗓眼仿佛被死死堵住,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脸上的血色褪尽,一片惨白,眼中空茫茫的,看着前方却找不到着落点。耳中嗡嗡作响,听不到电话里丁明又说了些什么。
师父……过世了?
明明前几天他还跟师父在电话里拌嘴,听到师父为了一颗卤蛋纷纷地跟二师兄争辩,那声音听起来那么精神,怎么会过世?
不可能……
他不信!
他得回去!
没错,得回去!二师兄一定是骗他的,就像之前谎称师父得了脑血栓一样……
他得回去揭穿他们的谎言,然后好好教训他们一顿。
“方、方夏……?”侯朝清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
方夏猛然从座位上站起来,“我要回鹊山观。”
桌上的茶杯被他不小心带翻,溅湿衣摆,方夏也不管,拉开椅子,就往咖啡店外冲。
符堇紧紧跟上方夏。
“方夏!等等……”
侯朝清没喊住人,急匆匆找去服务台买单。付了钱,也不等服务员找零,就匆忙往外跑。然而,他刚跑到路边,就看到方夏拦下了一辆出租车,正矮身往里坐。等他追过去的时候,那辆出租车已经绝尘而去。
方夏坐出租一路赶到C市高铁站,买了开往Q市的最近班次。
符堇跟在方夏身后,看着他用轻微颤抖的手捏着票,往自动检票口塞,塞了两次都没能塞进去;看着他随着人群上站台,差点踩空摔倒;看着他走进车厢坐下,安静地看着窗外,窗户的玻璃上映出他空茫的眼神——这是方夏第一次在人群拥挤的地方,视线没有牢牢盯着自己,注意不让活人从他的身体中穿过。
符堇站在方夏身旁,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从未经历过类似的事,安慰的话也无从说起。
丁明在电话里说的话,他基本都听到了。马广平的过世,对方夏来说,大概就像至亲的逝世,这种沉重的悲伤,他没有经历过。他生前,与至亲之间的关系凉薄,身边也没有类似这种关系的人存在,所以他理解不了方夏此刻的情绪。
然而,这种无法理解,却仿佛将他和方夏分隔在了两个世界,让符堇感到隐隐的焦虑和憋闷。这是他化为厉鬼之后从未有过的情绪。他不需要焦虑,因为他一直冷眼看世;他更不会憋闷,因为他并不需要呼吸。
列车准点抵达Q市的,方夏直接在车站打了车,直奔鹊山山脚。
抵达鹊山山脚时,傍晚的天色已经褪了晚霞的艳丽,变得暗沉起来。方夏站在山脚下,一眼就能看到山顶。
鹊山是一座很小的山,海拔不过百米,可以说是山岳中的小可怜。方夏对这座小可怜很熟悉,步行不过十余分钟,就能轻松抵达在山顶的鹊山观。
然而,此刻站在山脚下,抬头看山顶,方夏却有了一种站在千丈高山前的压迫感,感觉整座山都在无限拔高,向他侵压过来,叫他心生恐惧。
仰着头,看到眼底泛酸,方夏才抬起如有千金坠的脚,踏上青石铺出来的台阶。一阶一阶地往上走,一步一步地接近山顶的鹊山观。
远远地看着道观大门,上面门梁挂白,白底的灯笼上写着大大的“奠”。
方夏感觉自己心底里拼命积累起来的否定,就如同陈年的窗户纸破了洞,呼啦啦的凉意,从心底一股脑地吹刮出来,在他的身躯四肢中扩散,将他血管中的血液凉透。
方夏咬着唇角,僵立在了好一会儿,直到尝到铁锈的味道,才慢吞吞地往里走。
里面灯火通明,有诵经的道士,有坐在一旁低声哭泣的妇人,还有来回忙碌的村里人。
方夏拖着脚步,恍恍惚惚地往里走。
穿过前院,就是前堂。那里张挂白布孝帘,布置成了孝堂。
方夏踏进孝堂,守在孝帘边的丁明和单义春站了起来,他们身上穿着白色的孝服。
“方夏……”丁明红着眼,哑着嗓子唤了一声,又慢慢将视线转入白布孝帘后面,“师父在这里……”
方夏抖了抖唇,慢慢地走到帘子后面。
他看到马广平直直地躺在铺着白布的门板上面,面上死气黑沉。他伸手去摸马广平身侧的手,摸到一手的僵冷。
“师父——”方夏一声呜咽悲鸣,双膝着地,跪在灵前。
符堇站在灵堂之外,看着白布孝帘,听到方夏那一声悲鸣从里面传出,只觉得仿佛胸膛内的心脏被活生生地撕裂,痛得神魂俱颤。
他明明早已没了可以跳动的心脏,怎么还会感受到这种痛?
第63章 悼05
符堇是厉鬼, 不可随意进入灵堂守孝之地,他若跟着一起守在遗体边上, 可能惊跑回家的亡魂。
厚实的白布孝帘遮挡住他的视线, 看不到里面的情形,在最初的几声悲鸣和呜咽传出来后,他就再听不到属于方夏声音。
符堇蹙起眉头, 忍不住朝着灵堂那边走了两步,但最终还是止步于灵堂门口,没有涉足灵堂。方夏肯定是想见马广平的亡魂的,他吓着马广平的亡魂不敢进灵堂,方夏怕是要怪他的, 他不想惹方夏生气。
方夏在里头守着他师父,符堇在外面等着方夏。
道士的诵经声, 和妇人的低泣声, 胶着在一起,整个鹊山观仿佛沉浸在黏稠的悲切中。
马广平的丧事是鹊山村的村长帮忙操办的。
那位村长也是姓马,但跟马广平并没有亲戚关系。马村长本是等着马广平下个月为村里主持法事的,却不想等来的是马广平过世的消息。
消息来的突然, 马广平除了三个徒弟,没有多的亲人,马村长就匆匆去隔壁镇上请了专门做丧事的道士班底,又从村里找了帮忙哭丧的妇人, 和一些打点丧事的人。
道士是民间的白事道士,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道家弟子, 所以丧事走的是民间习俗的章程。
遗体要在灵堂停灵三天,接受亲友拜忏,才能入殓。
来给马广平上香的,有鹊山村里的村民,也跟马广平熟识的一些道友,有些方夏认识,有些方夏不认识。有人来灵前上香,他就小声道谢,机械而木然地重复着。
方夏在孝帘边坐着,守着他躺在门板上的师父,小心照看着门板底下点着的长明灯。长明灯是给亡魂引路的,点着长明灯,亡魂就能找到回家的路。若是停灵的三天,亡魂没回来,那就说明亡魂迷路了,就要等做七的时候招魂,强行把亡魂招回来,再送其上路。
到了傍晚,上香的人渐少,等到没人来之后,方夏的两位师兄就去打点诵经的道士了,留方夏一个人守在灵堂的孝帘边。方夏看着长明灯跳动的火苗,哑着嗓子,问站在门外的符堇:“师父……回来没?”
符堇朝着道观山门的方向看了一眼,小声告诉方夏:[还没有。]
方夏用泛红的双眼,看了一眼外面,用几近呢喃的声音,问道,“师兄他们明明是一路喊着师父回来的,师父为什么没有跟回来?”
方夏这两天一直很安静,很少说话。他难得开口,符堇就想引着他多说两句。
[也许你师父早回来了,只是想在附近转转,所以没有马上回家。]符堇想了想,说道。
“师父确实是爱乱跑的性子……”
[你别急,今天才守灵的第二天。]符堇温声安慰道。
方夏轻轻应了一声,就没再开口了。
待到夜幕擦黑的时候,山门方向远远走来三个人,没等人走近,符堇眉头就皱了起来。
笔直朝着灵堂这边走来的三人,走在最前面的是耿文秋。跟在耿文秋后面的,一个是方夏也认识的王珂,另一个右手胳膊打着石膏的中年男人,他是耿家旁支的人,跟耿重志一个辈分。
马广平出事的经过,方夏的两位师兄对方夏大致讲过,符堇在不远处,正好也听到了。
耿家人接了D市市政的委托,去解决数名D市市民进泰合山后失踪的事件。然而,事情并不像耿家人想象的那么简单,泰合山竟是被人设了风水局。
那风水局跟迷踪阵之类的相似却又不同,会使进入其中的人迷失方向,但不像迷踪阵之类的有规律可循,而是借助了山川地脉、星斗气象,以自然万象运行,毫无规律可言。布局人能够借着布局时,留在山内的牵引进出,旁人想要破解,却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耿家本就不擅长法阵,耿别说这种复杂的风水局,只得跟马广平求助。
马广平去看了那风水局,发现那风水局并不似单纯迷踪阵那般,只有使人迷失方向的效果,而是一个十分危险的杀人局。人进去后,一定时间内走不出来,便是死在里面的结局。马广平研究了两天,都没有把握破局。便让那位耿家人通知市政那边,暂时封锁泰合山,他去找人帮忙。
然而,当天夜里,马广平还没来得及走,跟着那位耿家人一起的耿家外姓客,匆匆过来求救,那位耿家人进了泰合山,快一个小时了还未走出来。马广平立刻进山救人,结果——那耿家人救了出来,马广平却在泰合山脚下丧了命。
马广平是被那位耿家人连累而死,方夏现在最是见不得耿家人。人还尚在悲痛中未缓过来,见着耿家人再生愤恨,情绪大起大落最是伤身,符堇并不想让方夏见到耿家人受刺激。
符堇刚上前一步,打算拦下耿文秋。然而,在灵堂中的方夏,接着前院做丧事架的照明灯,没等耿文秋三人走到灵堂门口,就认出了来人,先符堇一步冲了出来。
“你们来做什么?”方夏挡在灵堂门口,挡住耿文秋的去路,冷冷地盯着她,用嘶哑的声音质问。
耿文秋停下脚步,看了一会儿方夏,她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视线却是低了下来。
“我来给我老友上柱香。”耿文秋低声道。
“上香?”方夏扯着嘴角,“我师父不就是被你们耿家的人害死的吗?你们有什么资格给他老人家上香?”
站在耿文秋身后,右手胳膊打着石膏的中年男人皱了皱眉头,开口辩驳道:“你知道什么?文石道长是在带我出山的时候遭了人暗算才……”
“益宗!”耿文秋回头呵斥道。
那中年男子闭了嘴。
方夏的视线却朝着那中年男人转了过去。
“我师父进山救的人是你?”方夏赤红的双眸盯着他,哑声问道。
耿益宗狼狈地避开方夏的视线,没有开口,却是默认了。
“暗算我师父人是谁?”比起连累马广平的人,方夏自然更关心真凶。
“这事你不要参合,我们耿家自会给文石讨回公道。”耿文秋接了话。
“我师父是死于玄术圈的人?”方夏转而盯着耿文秋问道。
“你知道了又如何?去替你师父报仇?你拿什么去报仇?”耿文秋抬眸扫了一眼一旁的符堇,“利用符堇吗?你不是很讨厌我们耿家拿符堇当工具使用的么?怎么?你之前说的只是一些漂亮话吗?”
方夏瞪着耿文秋,面色紫红,胸膛剧烈起伏。
符堇赶紧过去,抬手虚扶住方夏,狭长的眸子,夹带着寒霜冰刀,朝着耿文秋扫去,内敛的阴气也跟着散开,让周遭温度骤然降了下来。
耿文秋后退一步,看向符堇的眼神充满了掩饰不住的讶异。
她知道符堇对方夏态度不一般,但从不知道符堇会这么维护方夏。他这样的态度,明显是在威胁她了。
耿文秋没有再开口,对着灵堂大门,深深地鞠了一个躬,便转身离去。耿益宗也抱着打石膏的胳膊,朝灵堂大门鞠了个躬,随后转身,匆匆跟上耿文秋的脚步。王珂对着灵堂致礼后,迟疑了一会儿,对着方夏说道:“方夏,你别怪耿老夫人,她也是怕你冒冒失失进入玄术圈遇到危险,才会说那样的话。你师父的事,还请节哀。”
直到耿文秋三人走远,方夏才慢慢缓下呼吸,身形晃了晃,被一股无形的力道扶住。方夏回头看去,发现符堇双手虚扶着他,正担忧地望着他。
“符堇……”方夏唤了一声。
[不用在意耿文秋的话,谁是利用我,谁是拿真心待我,我心里自然有数。]
“嗯。”方夏点了点头,整个人重新变得灰败死寂,慢慢地转身往回走,“我去灵堂等师父回来。”
看着方夏一步步走远的背影,符堇抬起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位置——这个地方又有了被扯痛的感觉。
三日守灵结束之后,马广平的遗体入殓。
长明灯灭,马广平的亡魂未归。
次日清晨出丧。
引路幡打头,后跟灵柩,随后是抱着马广平牌位的单义春,在一旁帮忙打着黑伞丁明,拄着丧杖的方夏,道士奏丧乐随在其后。一路撒着纸钱,送马广平的遗体上了山,就葬在离方夏母亲不远的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