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木笙
这日,马广平的亡魂依旧未归。
头七,未归。
二七,未归。
三七……
四七……
五十七,道士在道观前院,搭桌、立伞、竖灵位,设立望乡台,招魂望乡。马广平的魂魄,依旧未归。
时至黎明,望乡台撤下,道士收场,方夏的两位师兄在院内招待他们。方夏一个人,慢慢走到了后院。
“五七都过了,师父还是没回来。”方夏站在院内树下的阴影中,对跟上来的符堇说道。
符堇无声地站在方夏身后,没有开口。
“倘若强行招魂,却依旧招不回亡魂,那原因有二。一,亡魂被拘禁,难有回应;二,亡魂破散,天地不存。这些我在耿书郸给我的古籍上看到过。”方夏笑了一声,“符堇,你说奇不奇怪?那么多内容,我怎么偏偏就记住了这一段?”
第64章 悼06
[方夏……]
符堇想要说些什么安慰方夏, 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想要填平人心的伤口,语言往往是最苍白无力的手段。
方夏踢飞脚下的一颗小石子, 双手插在裤兜里, 回过头去。
他双眼血丝未褪,下巴无渣冒了头,整个人透着一股子的颓废, 跟符堇印象中,那有些冲动还总是充满活力的模样判若两人。尽管如此,方夏还是对着他扯了一个笑容。
“符堇,来聊会儿天。”方夏对着符堇说道。
[想聊什么?]符堇走到方夏面前,垂眸望着他, 温声询问。
“我带你参观一下我们鹊山观。”方夏说着,带着符堇往里走, “前面你都看过, 就那么一间正殿和偏间,就没其他的了。这边后院是我们住的地方,这是我的房间,对面是我师兄他们的房间, 中间那间是师父的房间。”
方夏的视线在东西朝向的两边厢房扫过,在看向中间朝南的房间时,话语微微一顿,才继续道:“我记得小时候刚来这里的时候, 因为睡觉不老实,两个师兄都不想跟我睡一张床。师父就想让我跟他睡一间, 但是我嫌弃他,宁可一个人睡,也不想跟他一起睡。最后他被我闹得不行,就整理了东边这个房间给我。”
“我那个时候大概才四岁吧,师父哪放心让我一个人睡,但他又拿我没办法。”说到这里,方夏笑了笑,“然后,我师父就每天大半夜起来,拿张板凳坐我房门口守着,就怕我被什么惊着吓着哭了找不到人。”
符堇跟着方夏,走到方夏住的房间前。
木制格子的门窗,深红涂漆已经褪色,门板上留有各种涂画刻痕,应该是方夏小时候留下来的。
“其实我从小胆子就挺大,根本没什么能吓哭我的——我师父就是坐在这里守着我。”方夏在房门口站定,抬手指了指门前的位置,“当时还是大冬天,山上半夜冷得很,他就裹着一床被子坐在门口。然后有一天晚上我起夜,听到门口传来打喷嚏的声音,就在门缝里看了一眼。看到门口蹲着黑乎乎的一大坨,以为就是村里大娘讲的山姥姥,准备抓我回去当储备粮。”
[然后呢?]符堇侧头看方夏,[你告诉你师父了吗?]
“没有,我谁也没告诉。”方夏摇了摇头,随后笑了起来,“我晚上洗完脚的洗脚水藏在了床底下,等到半夜那‘山姥姥’出现了,想也不想地开门往他身上泼。师父听到开门声,当时正好转过身来,结果被我用一盆洗脚水泼了一脸。第二天师父就感冒了,之后一见到我,就说我浑身是胆,我那时觉得他是在夸我,还得意了很长一段时间。”
方夏带着符堇,绕出后院这一片,到了住宅后面,那是一块作为练武场的空地。只是石砖打铺,看起来平整,但其实很多地方已经坑坑洼洼了。
“再大一些,师父教我舞剑打拳,我学了几天之后,拿着他给的小木剑,把他养的那些盆栽都给祸祸了。”方夏看着那片空空荡荡的练武场,眼神有些飘,似乎看着这片练武场,神魂回到了过去,“师父当时气得想拿鞋底板打我,但最后还是没舍得动手,自己去把花盆惨死的植株清理了。后来我去后山剪了竹枝,把师父的那些空花盆都插满,还去找师父邀功了。师父就用他好不容易攒下来的几块钱,给我买了电动小火车。”
方夏说是找符堇聊天,但基本都是他一个人在讲。
讲他幼年时胆大包天,讲他童年时的调皮捣蛋,讲他少年时的叛逆顽劣,每一段都有马广平的参与。
马广平对方夏来说,不仅仅是收养他的师父,更是家人,甚至血亲。马广平活着,方夏在这个世上就有家可归,没了马广平,方夏便是那流离失所的孤儿。
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方夏眯着干涩的双眼,迎着晨间的凉风沉默了一会儿。
良久,才缓缓开口对符堇说道:“符堇,我要回耿家。”
符堇抬眸,视线落在方夏那看起来有些单薄的背影上。
“师父丧命是玄术圈的人下的手,我要找那人,就需要尽快深入玄术圈。借耿家的名头,算是一条不错的捷径。”方夏道,“耿文秋说,师父的死,耿家会给个交代,但如果调到事情涉及耿家利益,危及耿家安危,他们又会怎么做?我不能指望他们会为我师父不惜一切,所以我只能自己查。师父的亡魂若是被拘禁了,我就要把他带回来;师父的亡魂若是……没了,我也必须把暗害师父的凶手找出来。为师父报仇这种大义凛然的话,我不会说,我就想给自己一个交代。”
[好,我们回耿家。]
“不是我们。”方夏转过身,望着符堇,“是我一个人回耿家。”
符堇嘴角绷紧,无声地回望方夏,眼底暗色涌动,透露出明显不悦的情绪。
“御鬼术镇封阴气,对术者和鬼魂之间的距离本来就没什么要求,你完全没必要跟着我一起回耿家。你也不用担心我,我是入了耿家族谱的,只要我死皮赖脸,他们也赶不走我?”方夏垂眸,抬手摸了一下挂在脖子上的玉玦,“当然,我还是你的镇守人,等到你找到……找到合心意的新镇守人后,我就……”
方夏话未说完,鼻翼间闻到一阵熟悉的冷香。
方夏抬眸,就见化为实体的符堇,已经走到了离他一步之远的距离,垂眸看着他,眸色深深。
“你要赶我走?”符堇清冷的声音,染上了怒意。
“不是,我不是赶你走,我是说等你找到其他合适的镇守人后……”
“我不需要其他镇守人。”符堇冷声反驳。
“你不能跟我一起去耿家。”方夏撇开头,不敢跟符堇对视,“你跟我回了耿家,就又成了他们可以利用的工具,而且可能会比你之前在耿家的待遇还差,他们会利用你对我的好。”
“不会,他们奈何不了我。”符堇微微蹙眉,他突然觉得自己身不由己被耿家人利用的弱小形象,在方夏心中塑造得太成功了一点。
“也不仅仅是耿家的原因。我要调查暗算师父的凶手,你跟着我很危险,我保护不了你,万一你像师父一样消失了……”说到这里,方夏双唇抖了一下,原本没什么血色的脸,又白了几分。
符堇刚聚集起来怒意,又在骤然间溃散。
“你保护不了我,那就由我保护你。”符堇道。
这次,轮到方夏皱眉了,他很不赞同抬眸看向符堇。
符堇抬起双手,捧住方夏的脸,望进他眼底,“你说你喜欢我,现在却要赶我走,你对自己说过的话没一点责任心的吗?”
“你又不喜欢我!”方夏下意识地脱口反驳。
“我喜欢你。”符堇认真地对方夏说道。
方夏猛然瞪大双眼。
“是跟你一样的那种喜欢。”符堇放缓声音,“我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我也不是活人,我不知道厉鬼是否还能生出这样的感情。但是,看着你难过,我心口会感觉疼,我明明是没有心脏的,所以——除了喜欢你,我想不出其他的理由。”
方夏愣愣地看着符堇,还是有些不敢相信。张了张嘴,最后小声道:“你可能想错了……”
符堇视线微微下移,落在方夏那有些干裂的双唇上,在对方震惊的眼神中,倾身凑上前去。
鼻翼间的冷香更盛,叫人迷醉,唇上是微凉柔软的触感,贴在上面,轻轻磨蹭一下,随后离去。
离开方夏双唇的同时,符堇也松开了捧着方夏脸的双手,静静地凝视着对方,“我找不到其他适合的镇守人了。”
方夏:“我……”
符堇:“你得负责。”
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被符堇轻如羽毛般的吻,搅得脑子一团浆糊,做好的计划措词,在一瞬间彻底崩盘。
“跟着我你会遇到危险……”方夏低头干巴巴地重复这个他最在意的理由。
“不会。”
符堇张开双臂,双手穿过方夏的腰身两侧,将人揽入怀中,紧紧抱住。这段时间,他一直想这样把方夏抱在怀里,让他不用一个人死死地支撑。
怀里的人,骨骼的轮廓明显,身上摸不到明显的肉,整个人瘦得厉害。
“只要我不想,谁也伤不了我。”符堇收了收双手,在方夏耳边低声道,“而你,是我见过的人中,玄术天赋顶层的那一类,你将来会成为玄术圈最厉害的术者,你不需要畏惧谁。你担心的事都不会发生,相信我。”
“符堇……”方夏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后缓缓抬起双手,回抱住符堇。
“不许再赶我走。”
“嗯。”
“就算你赶我走,我也会一直跟着你。”
“嗯。”
第65章 猴爪子01
八月初旬, 正是酷暑当头的时候。早上才过七点的太阳,就有了一种焦灼意味。
D市歧山村通往泰合山的柏油马路上, 一辆三轮摩托, 载着一位青年,朝着泰合山方向驶去。
开三轮摩托的是一位年近60岁的老翁,头上顶着一顶宽沿草帽。
青年名叫方夏, 他坐在老翁背后的位置,跟老翁背对背,撑着一把伞,伞杆斜靠在肩头,一手压着伞柄, 一手拿着报纸折的扇子,呼啦啦地扇着。
若有阴阳眼之人见着这叫方夏的青年, 就会发现, 挨着他压伞柄的那只手边,还坐着一位容颜极盛的男子,被他小心用伞遮住头顶的阳光。不过,伞面大小有限, 堪堪遮住那男子头顶的阳光,大半边身子依旧被斜射的阳光照到。然而,在车斗里面,并没有留下属于他的影子。这盛颜男子显然不属于这阳世之人, 叫方夏的青年唤他符堇。
“小伙子,从哪儿来啊?”老翁扯着嗓子, 操着一口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普通话,跟坐在后面的青年搭话。
“A市来的。”方夏微微偏头,大声回答那老翁。
“城里人啊!”
“我Q市乡下人,A市那边是暂住的。”方夏笑嘻嘻地说着,视线转向路旁的稻田。
这条柏油马路两旁都是大片的稻田,临近丰收的时季,沉甸甸的稻穗已经开始染上金黄。放眼看去翠绿染金,煞是好看。远处能看到星星点点的楼房,那应该也是属于歧山村的。
“是在A市工作的啊!”老翁抬手扶了扶被风吹得有些歪斜的帽子,“你跑我们这山沟沟里来干嘛?你应该去我们D市的丰城区,那边热闹,适合你们小年轻玩!”
“我就喜欢往山里跑。”方夏回完,调整了一下坐姿,又往符堇那边挪了挪,几乎跟符堇挨在了一起。
[热?]符堇侧头看方夏。
符堇收敛了阴气,但身旁依旧会有些隐隐的凉意,见方夏往自己身上凑,只当他是热了。
“不热,我就想挨着你而已。”方夏用口型无声道。
符堇眸光颤动了一下,便任由方夏挨着了。
“泰合山以前倒是个好去处,里面野生的山货多,什么蘑菇野菜的,还能挖笋,去山上转一圈,下山总能有收获。我们歧山村的人,闲着没事也爱上去转转。后来有个开发商看中了泰合山附近一带,想要开发做个度假山庄。市里的市委领导觉得山庄能带动我们这一片的经济,去年就出资造了这条柏油马路。谁想到,三个月前,泰合山就出了事。”老翁叹了口气,“村里几个年轻人进山采野莓,结果再也没走出来。据说山里出了邪祟,市里暗地里请了不少大师来看,期间还封了路不让人进了。上个月才撤了路障,那山里抬出了不少尸体,就是那些上山才野莓的年轻人,还有之后进去找人的两支搜救队!”
方夏听着那老翁絮絮叨叨地说着,他口中的那些大师,应该是也有他师父。不过老翁多是道听途说,具体情况并不是很清楚。
“那原本说要来建山庄的开发商估计也要跑咯!没出事前,那大老板可是带着不少人进进出出地看,还来我们村里转了,现在怕是不想要这块地了。”老翁开着的三轮摩托驶出稻田间的平地,沿着柏油马路,转上了山道,“也不怪那大老板,山里头一下死了那么多人,邪祟据说是被解决了,但事情已经出了,影响不好不说,心里大概也渗得慌。现在我们村里的人也都不怎么敢往那山上跑了,就怕遇到不干净的东西。也就我这老头贪点山上的枯枝烧火,隔几天会跑一趟,不然你都找不到能带你上山的车!”
老翁车开到山脚下,在路边一停,拿起扔在车斗里的一捆布条绳,又拿了把镰刀,就要往山上走。走到一半,又不放心地回头喊住方夏,再次交代道:“小伙子,我大概一个小时就回去了,你记得不要早点回来,晚了天热,回去太晒了。还有,不要往山里走太深,容易出事,我也就敢在山脚附近一带捡捡枯枝。”
“知道了。”方夏大声应道。
老翁满意了,提了提裤腰带,朝着山里走去。
方夏目送那老翁走远,转身朝跟老翁相反的方向走,符堇紧随在他身后。
马广平是在这座泰合山中丧命,但现在距离马广平过世已有三个多月,根据他得到的消息,这里已经有好几拨人来调查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