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明月倾
她心思实在凉薄,外人都把这故事当成传奇,说一半不说一半,到她说来,却句句诛心,像把这漂亮故事剖开来,一点点检查血肉。
言君玉显然不认同这想法:“不是还有你吗?”
叶璇玑顿时笑了。
外面天已经黑透了,叶璇玑在这宫中并不盛妆,只是云鬓高鬟,鬓边一枝朱砂梅花,更显得肤白如雪,整个人灼灼如桃花,眉目间也有淡淡笑意。
她说:“我那时候,只想要敖霁。”
“我与萧景衍自幼相识,但彼此一点旖念也无,与其说是青梅竹马,不如说是师兄妹,交手也有许多回了。皇后娘娘也喜欢我,当年东宫伴读里最受重用的是敖霁,兵权与皇权才是最亲密的,椋羽都要靠边站。祖父本家学的是道,偏偏一切也都自然而然,胜过最好的安排。椋羽在前朝为官,等萧景衍登基,他做天子近臣,我从皇后宫中出嫁,敖霁和殿下是至亲君臣,掌戍卫军,历练几年,和他父亲一样征边疆,掌三军。叶家文治武功,金紫万千笏满床。也许,能拿回叶家失去的王位。”
许多人总是忘记,凌烟阁上第一名的叶家,早在百年前就丢失了王位,之后几名反而都是世袭罔替的异姓王,比如容皓的平西王。王侯虽然一字之隔,却是天差地别。
“小言一定觉得我对叶太傅太不尊敬。但他也从未尊重我,他学儒没学透,倒把男尊女卑那一套学了个十成十。我和椋羽是同胞兄妹,天赋也不相上下,但要不是祖父教我,我早被他送去读列女传了。玲珑就是他心中女儿的样子,撒娇放痴,当个宠物。但要是玲珑以后不愿意嫁他指定的人,那慈父面具一定就撕开了。不过玲珑有我,她就算真喜欢你那个小家奴卫孺,我也让她如愿。”
“我没有觉得你不对。”言君玉认真告诉她:“我知道你是可以和太子殿下比肩的人。”
叶璇玑笑了。
“谁要和他比肩?不过我们倒真是像,连失误的地方也一模一样。不然六年前也不会闹成那样,要是我知道我父亲要去告密,一定能拦下来,最后也不会成这样。但我和萧景衍都太傲慢,我因为傲慢,懒得搭理我父亲,萧景衍因为傲慢,才会觉得自己的储君之位不可动摇。”
“他为什么要去告密?”
“蠢人的心思谁猜得准呢,史书上很多事也如此,运筹帷幄,千算万算,算不到蠢人坏事。有时候决定历史走向的恰恰是小人物。祖父早早教过我这一课,是我因为傲慢,灯下黑,忽视了我父亲。”叶璇玑显然也无数次推算过:“后来我想,他其实还是想献媚。献媚这种事,如果是懂的人去做,像雍瀚海,挠得恰到好处,圣上也喜欢,也知道如何奖赏他。但还有一种献媚,不是献给圣上的,是献给名声的,像御史台那些御史搜肠刮肚弹劾,想流芳百世,恨不得立刻出一个奸臣,自己撞死在朝堂上,保全清名,这种于家于国没有任何好处。当初东宫不肯纳妃事关皇嗣,他大概觉得这是最正确的事。”
言君玉也听三国说书,事关汉室存亡的衣带诏最终坏在一个小人物身上,叶璇玑说的话倒也是一重道理。
叶家人骨子里是喜欢穷根究底的,应该是来自老叶相,但叶椋羽最终用人性弱点解释,而叶璇玑却更黑暗,也更现实。叶椋羽像是适合太平天下的,叶璇玑的路数则和庆德帝相得益彰,是一柄利剑,正是老叶相身上的一体两面。
“可惜他想错了父皇的心性。你当圣上喜欢?圣上心里其实也恨死了他。完美无缺的一个太子,就被他给毁了大半。要是私下说,宫闱丑事比这大的多了去了,只要遮掩过去,也都好说,闭门教子就是。他偏要卖弄忠诚,当着广平王和起居郎的面,上去就是一番负荆请罪,‘老臣罪该万死’……父皇没有办法,只得勃然大怒。其实龙阳之事什么要紧呢,父皇自己都养过戏子,历朝历代哪个皇帝不养几个?跟院子里养孔雀仙鹤一样,摆设罢了。真正闹得不可收拾的其实是萧景衍不肯低头,祖父一直说他傲慢,也确实是,过刚易折,这事僵持到后来都不是什么情不情爱了,就是父子之间权力的对峙而已。”
言君玉分不清她的剖析中几分是真话,几分是开解自己,只能暂且放在心里,问:“后来呢?”
“后来一切都毁了,椋羽毁了,他要是坚持下去,就算玉石俱焚,也是他先死。萧景衍不低头,东宫被废,那我嫁敖霁也没有任何用处。一点姻亲救不了叶家。女子身份就是这点受限制,就算有无尽野心,也必须得寄托在一个男人身上,才能得以实现。”她目光悠长,看不出遗憾,只是淡淡道:“况且敖霁那时候也让我生气。我至今不懂,他为什么要闯宫门去救他妹妹。于礼于法,他妹妹已经封妃,自开朝以来,没有妃子活着出宫,那是毫无作用、也绝不会有好结果的事。除了把自己赔上有什么用呢?唯一能对他妹妹有用的事,是我对皇后慢慢施加影响,要在后宫保护人绕不过皇后,但皇后那时候也心如死灰,所以后宫乱得很,我只能徐徐图之。只要运气好,也许他妹妹也不会病死宫中。”
她这次是认真问言君玉:“小言,你是最像敖霁的,你告诉我,为什么你们一定得去做这种没有任何用处的事?还顺便毁掉自己。敖霁躺在床上养伤的那几个月,我一次都没见过他,我是真的看都不想看见他。椋羽也很让我失望,萧景衍是太子,不会死,他是会死的,其实从喜欢上萧景衍开始,椋羽已经完了,他只有两条路,一是死,二是辜负殿下,如果是后者,他和殿下,永远回不到当初了。等萧景衍登基,他又以何自处呢?哪一条路对于叶家都是彻头彻尾的灾难。”
别人听了一定当她是太过残忍,但言君玉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权谋厉害到极致,就像下棋,棋场上只有利弊输赢,虽然棋手也有心,但赢是最重要的。何况其他下棋的人相比于她,都是被命运宠爱的,连敖霁也是。他们生来都有下棋资格,却不好好珍惜,把一盘好棋下到绝路。她身为绝佳棋手,却囿于女子身份不得上场,只能看着大厦将倾,乾坤倒悬。
“所以你开始破局了?”
“是。”叶璇玑坦荡承认:“我看不下去,所以出手了。祖父说过,越是乱局,越要保持冷静,釜底抽薪,我解开死结,只用了一步。我跟皇后请求,嫁入东宫,成为太子妃。”
“纵使诸葛再世,萧何重生,处于我的位置和身份,也只有这个是唯一的机会。只有这一步棋,能以小博大,盘活全局,在权力场上为叶家保留最后的火种。不管是椋羽,还是洛衡,哪怕是萧景衍,都想不到更好的方法。”
“我嫁入东宫,算是给了椋羽一个体面退场的机会。椋羽不可能跟我争宠,少年情意浓,愿意背负男宠的名号是一回事,跟自己的妹妹争宠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他因为这原因离开,萧景衍也能少恨他一点。我倒无所谓,就算萧景衍恨我一世,我仍然是正宫皇后,太子都要认我为嫡母。他再厌恶椋羽,椋羽也是国舅爷,他是东宫唯一的谋主,没有比他更适合萧景衍的人了,等到十年二十年,恩怨散尽,叶家再回到权力场来,大家重新来过。小言,你是唯一的变数。”
所以当初她面对这变数,第一反应是折断他,关入笼中,好棋手从来不怕局势难,只怕棋子自己会乱走。
言君玉早猜到当年旧事,但从来没有一个人像她这样层层剖析利弊,如同连环,步步相扣,人人都是棋子,人人都不得自由。
“叶家的责任,我父亲不担,椋羽也没能担起来。没关系,我早下定决心,要证明女子也能胜过世间男子。祖父当年也是在沦落草芥时中兴的,萧景衍也不过是生得好一点,东宫太子,算不上以小博大。我才是祖父最钟爱的学生。我七岁就在棋盘上赢过萧景衍,凭什么要在内宅消磨一生?”叶璇玑淡淡笑道:“你看,他恨我六年,最后还不是要让我入局?”
言君玉没说话,心中只满是震撼,他无法说太子妃什么,连他自己,也是享受了身为男子的身份,可以去建功立业光耀门楣的,叶璇玑参与权力的路如此曲折,就算其中诸多算计,但谁又有资格评判她?
怪不得云岚喜欢她,真是狠,而且不是云岚那种毫无必要的阴狠,她从不滥杀,狠得有道理。甚至让你觉得她是不得不这样做的,不是因为仁慈,而是一切都效率最大化,没有一丝浪费。
郦道永说刀与剑,萧景衍藏而不用,言君玉也只看见一鳞半爪,她应该就是言君玉见过的最锋利的剑,如果能撇开一切情绪,其实比一切说书先生的故事都来得精彩。
但言君玉是像极了敖霁的人。
“太子跟我说过老叶相,说老叶相从来随心所欲,不与世俗同流。”他轻声道:“我想,他应该不是为了什么叶家的荣耀才这样做的,他做事,是因为治国平天下才是他最想要做的事。人死万事皆空,我想,他在乎的一定不是叶家的复兴,而是你这一生过得是否幸福。”
“难道只有两情缱绻才是幸福,权力之巅难道不幸福?”叶璇玑笑着反问。
敖霁都拿她没办法,自己肯定也说不过她。言君玉心中明白,只是不甘心,道:“那陛下……”
如果权力之巅真的就是幸福,那为什么陛下和皇后娘娘会这样呢?为什么自己看着萧景衍的时候,总想着带他走。这宫殿中的日日夜夜,也没有那么精彩。
“父皇是和母后离心了,才会怀缅深情,其实日久情厌是常有的事,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叶璇玑显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甚至应该猜到了他知道了长春宫的往事。
“你知道母后当年为什么不愿意退让吗?她做足了一个贤后该做的,做皇后也和做臣子一样,是一份职责。只要你不踏错,没人能把你怎么样。父皇盛年时虽然太狠,但从不算错,她是可以退的,她没有退。她从未开口挽留他,她要做贤后。情爱虽然重要,但她不只是皇后,还是母亲。父皇问她要的,是她给不起的东西。”
人心永远隔着血肉,哪怕是相爱的人也无法以心换心,庆德帝觉得她是能给的,不过是争宠而已,宫闱中多少女子都做得,是她不愿意给。他偏偏要这个,认定了这个,最终步步紧逼,直到今天。
历史上那么多贤后都做成了,不可惜,她很可惜,因为她曾经是得到过真心,也付出过真心的。
“真正执掌权力的人,情爱永远是第二位的。萧景衍不同,是因为他性格里有很像母后的部分,我们的分歧大概就在这里。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敖霁不愿意为我好好做一个王侯,他明知我一身的权谋只有这样才用得出来,敖霁一直没有回答我,如果小言想到答案的话,就再来告诉我吧。”
她像是也倦了,懂礼节的该知道,这是在下逐客令了,言君玉轻声告辞。
她说女子参与权谋太难,再高的权术,只能通过自己的丈夫得以施展。其实雍瀚海府中就有这样一位“贤内助”,当然民间已把他们夫妻比作秦桧。
权谋是屠龙术,一辈子怀而不用,一定是巨大的折磨。洛衡尚且入主过东宫,也算得遂心愿。言君玉想,六年前的春天,她一定也犹豫过,想要退让一步,做敖霁身后的人。只是命运从来不遂人愿,转眼已是今天。
言君玉喜欢听故事,但听故事就有这样的风险,再精彩的故事,都是已经故去的事。一切木已成舟,就算仍有遗憾,也只能掩卷叹息。
当然,言君玉知道她不是因为遗憾才给自己讲故事的,就像叶椋羽不是因为遗憾回来的。就像她说的那样,叶椋羽在这紧要关头回来做东宫谋主,这说明整个叶家都要和东宫共存亡,最后的决战时刻要到来了。不只是叶家,整个朝堂中的势力也在蠢蠢欲动,准备跳上最后一艘船,博一个荣华富贵的未来。
叶家的下场,如同巨石投入潭中,一定会波涛汹涌。
太子妃这六年的布置大概没停过,相比东宫,她更像是依托于明懿皇后的,这六年萧景衍与她冷淡如冰,在最后关头却终于放开界限,准他入局。
言君玉不知道萧景衍为什么这么急于胜利,也不知道太子殿下的棋路其实向来是既平又稳的,叶璇玑那句“唯一的变数”,说的是他在二门前那场大闹。间接导致东宫放出了叶璇玑,把她纳为队友,她可以做她的贤后了,叶璇玑给他讲故事,其实是投桃报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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