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折梅西洲
碧烟心里也发堵,勉强安慰地说:“公子别说这样的话,世上总有真情在。二少爷对公子的心,这回可看得明明白白,依奴婢看,不如就此把过去那些糟心的事全都忘了,好好地与他相处,二少爷虽因年纪小、偶尔冲动些,未必不是公子的良人。”
“我是该好好待他,”江梦枕垂眸道:“他放弃了考核陪我去江陵,让我好意外... ...”
“小两口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床头打架床尾和,您也别再赶他去书房睡了。”
“...好。”江梦枕面上发热,垂眸不再去看碧烟,径自抱着猫转到屏风后。他脱了鞋子倚在绣枕堆上,忽然又想到这在张床上发生的事,不由把脸埋在沁凉的丝绸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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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鹤唳牵着马从郊外练武回来,在城门口正撞见几个身穿雪亮铠甲、头插白羽的年轻人,那几个人见了他,都围过来调侃:“这不是武试第一吗?”
“你那天多威风啊,打得我们屁滚尿流,竟没入选!”
“我听人说,你大哥活着的时候是有名的才子,你怎么连文试都考不过?”
齐鹤唳懒得解释,牵着马缰想要绕过他们,哪知道这几个人互相对看一眼,忽然发难扑了过来!城门守军虽瞧见了这边的情况,又怎么敢管羽林卫的事?只装作没有看见,任他们打成一团。
江梦枕等到天黑也没见齐鹤唳回来,他刚要派人出去找,却见齐鹤唳进了院来,低着头嘟囔了一句:“我回屋了...”便大步往书房走去。
“先等等!”江梦枕伸手拉住他,借着屋里的灯光,赫然发觉齐鹤唳的嘴角青紫了一块,赶忙问道:“脸上是怎么回事?”
“...不小心跌倒了。”
“跌倒怎么会伤到这里?你过来让我细看看...”江梦枕牵着他走进主屋,把躲躲闪闪的齐鹤唳摁在椅子上,捧着他的脸仔细观瞧,“疼不疼?嘴角都破了!”
“别看!”齐鹤唳一手捂住自己的伤口,一手推开江梦枕,“小伤而已,我回去了。”
江梦枕又急又气,“你要回哪儿去?难道这里不是你的卧室吗?”
齐鹤唳垂着头不说话,江梦枕话一出口就咬了咬下唇、自觉有些理亏,幸亏碧烟这时取了药膏来,极有眼色地打了个圆场:“公子先给二少爷上药吧,血都没止住呢!”
“乖乖坐着...”江梦枕用小银匙舀出药膏,在手心里揉化了,用指尖轻轻点在齐鹤唳受伤的嘴角。齐鹤唳见他神情专注、动作极轻,心里又想走又想留,既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又很舍不得他这一刻的温柔,不由自主地扬了扬头,方便江梦枕抹药的动作。
“到底怎么回事,”江梦枕望着他的眼睛柔声道:“告诉我好吗?”
“...碰见几个无聊找事的人,他们也没讨到好处。”
“如果是街上的无赖寻衅滋事,岂能伤得了你?”
江梦枕身上的香气和微苦的药香萦绕一处、分外好闻,齐鹤唳知道瞒不过他,只有老实交代:“是新入选的羽林卫,报复我曾经打败了他们...”
江梦枕手下一顿,随后用手帕擦去指尖的药膏,“我问过姐姐,但羽林卫是圣上直辖的禁军,找谁的门路都没用,是我耽误你了。”
齐鹤唳蹙眉道:“你我之间,别说这样的话。”
江梦枕“嗯”了一声,半晌后才吐出几个字:“你今晚...留下来好不好?”
这几句话前后相接,难免让齐鹤唳误会江梦枕是想以此“报答”他,他觉得自己的感情再一次被侮辱亵渎,刚想有骨气地拒绝江梦枕以身补偿的想法,没得到回应的江梦枕却忽然抬手抽出了自己的发簪,一头乌黑的长发如瀑布般披散下来,眉目盈盈、肌骨生香,在灯光烛影中美得不可方物。
齐鹤唳呼吸一窒,舌尖上像顶了个千斤重的铁橄榄,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两个人倒进床帐里,齐鹤唳用最后的意志力从喉头逼出几个字:“你...你真的不用这样的...”
“我真怕你后悔,”江梦枕用手轻抚丈夫的鬓发,“等你想明白了,就会觉得为我放弃前程太不值得...”
“是你不明白,”齐鹤唳瞥了一眼那盏仍挂在床头的琉璃灯,紧抱着他重复道:“...是你不明白。”
两人的关系进入了一段看似平稳却暗潮涌动的时期,成亲一年多,齐鹤唳终于住进主屋,他们睡在一起,常常在深夜里亲密地纠缠,可心里的结仍没解开。江梦枕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主动,但他发觉每次齐鹤唳抱过他后,总会陷入一种极其低落的情绪,他常常在醒来时看到齐鹤唳背对着他坐在床畔,望着某个方向发呆。
江梦枕撑起酸软的身子,轻轻靠在他背上,齐鹤唳如梦初醒般地侧过脸,低声道:“...你醒了?”
“你在想什么呢?”江梦枕从背后抱住他的脖子,把下巴放在齐鹤唳肩头。
“没什么...过几天就是你的生辰了,咱们怎么过呢?”
“有父母才有生日,今年我不想庆祝生辰了。”
“也好,那我陪着你,也不过了。”
江梦枕把柔软的唇瓣在丈夫下巴上贴了一下,又追问了一句:“我觉得你不高兴,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有什么不高兴的?”齐鹤唳回身揽住他细细的腰肢,自言自语般的说:“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齐鹤唳离开后,江梦枕躺回床上 ,望着帐顶胡思乱想:在这种本该如胶似漆的时候,齐鹤唳为何时常闷闷不乐?难不成是他不能满足自己的丈夫?齐鹤唳身强体健、精力旺盛,江梦枕却孱弱多病,他有时会在情浓时昏阙过去,是否因此让夫君感到扫兴了呢?
江梦枕不敢直接开口询问,只怕齐鹤唳答是,那样的话贤惠的夫郎自然该主动为在床第上得不到满足的夫君纳一房妾室,姐姐与武溪春好歹都独占了丈夫几年,才将这事提到台面上,江梦枕实在不想这么快就给齐鹤唳纳妾,至少要成亲三年后再说。他们现在睡到一张床上,江梦枕更不愿夫君抛下自己、与别人同床共枕,他想来想去,决定去晋王府探望姐姐,顺便去那位名医处寻方问药,看看这晕阙之症是否有法可医。
江梦枕被仆接引到里间,见江梦幽斜靠在罗汉床上懒懒翻着账册,忙上前问道:“姐姐身子可是不爽利?这不早不午的,怎么歪着歇上了?”
“你来啦,我没什么事,府里要办喜事,我随便盘盘账。”
江梦枕心里“咯噔”一下,“府里真要娶侧妃了?”
江梦幽眼皮都懒得抬,“定了三月初进门。”
“那岂不是没几天了?”
江梦枕握住姐姐的手,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江梦幽拍了拍他的手背,平淡地说:“早晚的事,这几年已然是偷来的,况且...”
她拉着弟弟的手摁在小腹上,江梦枕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继而喜道:“姐姐又有了!”
“这个孩子来得极是时候,无论如何,我都有两个孩子傍身... ...我身子不便,纳人进来也好伺候晋王,他向我保证,不会让侧妃生下孩子的。”
江梦枕张了张嘴,许久后才百味杂陈地说:“这样很好。”
江梦幽看着他笑道:“若是很好,你为何这个表情?”
“我只是不知道,等二少爷纳妾的那一天,我是不是能跟姐姐一样平静...”
“傻孩子,我劝你早做准备,男人哪有不眼馋肚饱、三心二意的?我们父亲那样的人,才值得母亲死心塌地的跟随,晋王待我虽好,可说实话...”江梦幽压低声音一字一字地说:“...我不信他。我不信他成亲时说的不纳别人,也不信他这次说的不让侧妃生下孩子——你看,幸而我没信。”
江梦枕听了一愣,他倏然发觉自己和姐姐真的很像,他们看上去对丈夫体贴温存,其实暗自把真心层层包裹起来、隐藏得极深,生怕全然交付后会让自己失去尊严,所以付出时非常小心。受父母的影响,他们在感情上矜持又挑剔,在无意识时已默认只有一心一意、矢志不渝的爱人,才配得上自己的一颗真心,否则绝对会对对方有所保留,唯有厚重坚贞的感情才能给他们安全感。
因此,姐姐从没真正信任过她的丈夫,江梦枕心里也保留着旧情的栖居地,那是他们在后宅中能够稍得喘息的避难所,薄情善变的世人着实配不上纯粹的深情。
姐弟二人又说了会儿话,江梦枕见江梦幽有些疲乏,找了个借口去到名医那里,红着脸将事情一说。大夫搭了他的脉,思索着说:“依我看,你的身体底子太弱,不能承受激烈的情动,这事急不来。为今之计只有慢慢调理,我有个固元养气的秘方,只是其中有几味药于子嗣有碍,你若想与夫君急着要孩子,这药便喝不得... ...你这体质,如今要子嗣也不易,不如调理好了生个健康白胖的娃儿,来日方长,也不急于眼前。”
江梦枕左思右想,还是点头应下,拿了药方回来每日煎药饮用,只说是补身体的,苦药汤一碗接一碗地灌下去,想是他掉进寒潭伤了根本,喝了半年也未见什么起色,天冷时仍是手脚冰凉、哮喘咳嗽。
转眼两人成婚已近两载,江梦枕喝着药,肚子自然没动静,齐夫人心里暗乐,周姨娘却开始着起急来。她把胭脂找了过去,拧着眉头问:“二少夫人美人灯似的、吹风就倒,腰细的像要断了似的,一看就是个不好生养的,但你腰粗屁股大是我特意挑选的,怎么也不会下蛋?”
胭脂红着脸道:“二少爷从没碰过我,地再肥也没牛耕...”
“你好没用!不会使些手段将他勾到床上去?爷们哪个是耐得住的?”
“我没办法,二少爷天天歇在二少夫人房里,我平时都不敢上前,都嫌着我碍眼呢!”
“那他们可有...”
周姨娘比了个露骨的手势,胭脂又羞又恼地跺了一下脚:“那还用问吗?二少夫人第二天常常起不来床呢...”
“多大的雨浇到盐碱地上,都生不出苗苗,没的浪费精力!”周姨娘气得叉着腰,“依您看,我若提出给二少爷纳妾,姓江的可会答应?”
“...难说,只怕是二少爷先不答应。”
“我是他亲娘,齐家的子嗣要紧,这可由不得他!把他表妹纳进来亲上加亲,有什么不好?”
“我看姨娘是白效力,二少爷心里是有二少夫人的...就说二少夫人每天喝补药,二少爷知道他怕苦,特意去南城买来一种百花蜜做成的糖,糖罐子里从没见过底,只怕二少夫人想吃的时候没有,这份心几个人能有?”
“哼,空长个漂亮模样,中看不中用,只会挑吃挑喝、花我儿子的钱!”周姨娘眼珠一转,又道:“他喝的什么补药?他的东西必是好的,说不定是什么千金难求的秘方,你把药渣偷来,我找个郎中分辨分辨,也弄一副喝喝。”
“何必这么麻烦,您是二少爷的亲娘,直接找他要方子,他还能不给?”
“这倒也是!”
周姨娘惯了低人一头、琢磨些鸡零狗碎的事,竟没想过堂堂正正去要,她第二天特意仔细梳了头、换了新衣新鞋去到挽云轩。她来的不算早,江梦枕却还没起,他听说周姨娘忽然来了,赶紧起身更衣、只略将头发理了理用发带系了,周姨娘被请进屋里,见江梦枕脸上如海棠初绽般泛着粉,嘴唇也红得如同出水珊瑚,霎时知道胭脂所言不虚,她狠狠盯了一眼江梦枕的肚子,真恨不得扑上去打上几下。
“姨娘来了,快请坐,”江梦枕很客气地说:“怕您久待,是以披发见客,梦枕惭愧。”
周姨娘笑道:“年轻时咱们也都是这么过来的... ...二少夫人不必不好意思。”
江梦枕没想到她如此直白、一时语塞,丫鬟们端上了热茶与四样干果、四种糕点,周姨娘见他屋里自有一种与别处不同的气度排场,心里有些发怯,但一想到齐鹤唳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瞬间又觉得腰杆笔直,江梦枕合该对她无所不应才是。
“你们小两口感情好,我不知有多欢喜!”周姨娘喝了口茶,但觉口颊生香,她瞪大眼睛问:“这是什么茶?好香的味儿!”
“是云雾茶,姨娘喜欢定要拿些回去再尝尝。”
说着江梦枕就招呼着碧烟去包茶叶,周姨娘更是得意,觉得江梦枕有意讨好他,说得话就更不好听:“如今只有一点美中不足,别人不好意思说,只有我豁出这张老脸来点破,二少夫人也该给齐家添个长孙了,否则人家嘴里的话该不好听了!”
“奴婢见识少,却不知能有什么不好听的?”碧烟把茶叶包放在周姨娘手边,“还真得请教姨娘了。”
周姨娘撇了撇嘴,“无非是什么生不出孩子、不下蛋之类的浑话...”
“姨娘既知道是浑话,就不该来我们公子这儿说呢!”
“好了,不过是些无谓的闲话,”江梦枕抬手让碧烟下去,周姨娘言语粗鄙,他心里也有些不快,却仍脸上带笑地说:“梦枕身子不好,现在已在调理了... ...如果当真与子嗣无缘,到时候不用姨娘说,我也会主动给二少爷纳妾的。”
周姨娘一听他松了口,立马打蛇棍上:“要我说,早纳进来,也好伺候你们俩!子嗣当然是多多益善...”
江梦枕不卑不亢地答道:“成亲三年内不纳妾,是世家联姻默认的规矩,坏了规矩大家脸上不好看。”
周姨娘哪懂这些,被他拿世家规矩唬了一下,心里暗暗窝火,“规矩是人定的,子嗣才是大事... ...也罢,既然二少夫人说已在调理着,能不能把药方给我看看?”
那位名医特意叮嘱江梦枕不要把药方外传,他只得设法推搪:“这方子是针对我的病症拟的,别人喝了不但无用反而添病...”
话没说完,周姨娘已恼羞成怒,“罢罢罢,自讨没趣,我以后再不登你的门便是!”她走了两步,又回身把落在桌上的茶叶提在手里,“哼”地一声去了。
江梦枕叹了口气,与这种人并无道理可讲,只由她离开。晚上齐鹤唳还没进挽云轩的门,便被周姨娘的人请了过去,一掀门帘,却见他表妹坐在炕上,和周姨娘有说有笑地话着家常。
自此后,两人更不得清净,周姨娘的人总守在挽云轩门口,不是叫齐鹤唳去吃饭就是有话和他说,去十次有八次他那表妹也要在场,一见他来就不说话,直用一双不大的眼睛瞅着他看,闹得好不尴尬。
又是一年元夕,齐鹤唳与江梦枕换了衣服准备出门看灯,吴嬷嬷突然来寻齐鹤唳,说周姨娘那里有要紧的事找他,让他务必现在过去。
“表小姐也在吗?”
“自然在的。”
“那我不去。”齐鹤唳冷着脸说:“你回姨娘,就说没碰见我们完事。”
“那怎么成?” 吴嬷嬷直接上手拉扯他,“二少爷快跟我走吧,别让奶娘为难!”
江梦枕心里发堵,齐鹤唳捏了一下他的手,低声说:“...我很快回来!”
人被拖走了,江梦枕闷闷不乐回到屋里,这一等竟等到了大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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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说他安的什么心!”周姨娘把一捧药渣摔在齐鹤唳面前,“你那金尊玉贵的夫郎喝着避子的药,你知道不知道?”
“姨娘昏头了?”齐鹤唳不耐烦地说:“什么避子药?和我夫郎又有什么关系!”
“我看你被他迷昏了头!”周姨娘跳着脚指着他的鼻子,“你自己闻闻,这是不是你夫郎平时喝的药?我犯不着做假蒙你,是我们娘俩让人家给耍了!”
齐鹤唳还是不信,他捻起药渣闻了闻,只问:“这东西你怎么弄来的?我好不容易过得顺心些,姨娘还要整日生事,难道是见不得我好?”
“我见不得你好?是姓江的见不得你好!喏喏喏,你看看这是郎中照着药渣写的方子,你不信拿着出去问问,看看能不能避子——你们成亲这么久他都没怀上,亏你这蠢东西竟不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