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王 第115章

作者:水千丞 标签: 古代架空

  燕思空神情复杂。

  仰仗他?他已没有封家可以仰仗,眼看也快要没有颜子廉可以仰仗了,他也不知道颜子廉一走,他会面临怎样的命运。

  这场与谢忠仁的争斗,他们败了,败得元气大伤、败得损失惨重。

  颜子廉看透了他的心思,轻声道:“思空,你还年轻,只要你活下去,就有希望。”

  燕思空黯然苦笑:“学生定会努力自谋生路,承继老师的衣钵,完成老师的遗志。”

  “你要如何自谋生路?”

  燕思空沉默了,他甚至不知道谢忠仁会如何干掉他,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颜子廉道:“如今能保你命的,只有一途了。”

  “什么?”

  “万阳公主。”

  燕思空怔了怔。

  “你若能顺利成为驸马,一来,可保你身家性命,二来,只要婚期定下,必然是秋季以后,在此之前,皇太后年祭未到,而公主出嫁在即,均不宜执死刑,可以拖延上数月,令你做足准备。”

  “老师……说得对。”燕思空皱眉道,“可是,陛下指不定已经想悔婚了。”

  “未必,因封家一事,陛下与贤妃、公主之间已生嫌隙,倘若再将已定的婚事撤回,别说君无戏言,就是普通人家的父女,也不能这般作践女儿家的名声,何况陛下是真心疼爱公主的。”

  “学生该如何做?去求陛下定下婚期?”燕思空意识到颜子廉虽然病重,但脑子丝毫没糊涂,他指的这一条路,不仅仅是他的生路,也是封野的生路。

  “陛下连我的话也不愿听了,又怎会理会你。”颜子廉握住燕思空的手,用那苍老、虚弱的声音缓缓说道,“你,要去求谢忠仁。”

  燕思空僵住了。

  “当时我们为了引谢忠仁上钩,你与封野做了一出戏,如今看来,是无心插柳了。”颜子廉正色道,“思空,若换做他人,我绝不会有此要求,因为我知道他们做不到,但是你,也许只有你能做到。”

  燕思空的大脑出现短暂的空白,他是何等聪明,立刻领会了颜子廉的意思,喃喃道:“老师……叫我去求谢忠仁。”有些话颜子廉没有说透,但他已经明白,颜子廉是叫他去“倒戈”。

  颜子廉哀声道:“思空,你说贬褒毁誉,自在人心,你可愿意为了理想,忍常人所不能忍,苦常人所不能苦?”

  燕思空定定地看着颜子廉,他很想告诉颜子廉,倘若换一个人,他为达目的,可以鞍前马后给人当孙子,一个曾流落街头、跪地乞讨之人,还在乎什么顶不了饱的尊严,可那是谢忠仁啊,那是害得他家破人亡的谢忠仁啊,颜子廉让他去像那条他恨不得生吞活剥的阉狗卑躬屈膝!

  师生二人的目光在空气中不期而会,就那么沉默地对视了良久。

  颜子廉双眼昏花,逐渐要看不清燕思空的面孔,而燕思空,亦是浑身冰冷,目光有所涣散。

  无数思绪纠缠,就像一只狂兽在脑海中横冲直撞,痛得他瞠目欲裂,若仇恨有形,早已将周遭的一切吞没,可在这绝望的漩涡之中,有一个声音在小声地提醒他,颜子廉说得对。

  他需要驸马的身份保全自己,他需要与万阳公主的婚期,为封野争取时间,他需要靠近敌人,找寻命脉,以期在未来的某一天,当他有足够的力量,可以愤而执剑,一举贯穿那肮脏的心,还冤魂清白,还江山太平!

  为了那一天,他是否能忍常人所不能忍,苦常人所不能苦,顶着天下人的耻笑与鄙夷,去向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摇尾乞怜?!

  燕思空,你可以吗?

第152章

  燕思空求见谢忠仁时,带了一件礼物。是一根超过三十岁龄的虎王的腿骨,根骨粗壮,呈自然乌亮之色,以此骨入酒,能强筋健骨、延年益寿,价值万金。

  燕思空对谢忠仁的喜恶了若指掌,谢忠仁富可敌国,什么金银财宝都难入他眼,但他十分惜命,热爱搜罗珍稀药材,虎骨酒还有个更厉害的功效,是壮阳固精,他虽是个阉人,可越是阉人,还越好在这上头下功夫,以示自己姑且还是个男人。

  起初谢忠仁见到燕思空,十分冰冷,想来因列题和刘岸一事,对他有所迁怒,可见了这份赠礼后,面色就缓和了一些:“燕主事何须如此客气呀。”

  “不蛮公公,自刘大人一事后,晚辈夜夜不成眠。”燕思空强忍着汹涌的恨意,勉强说道,“心中愧疚,至今无法释怀。”

  谢忠仁挑眉:“哦,你何愧之有?”

  “晚辈……晚辈没料到老师会为了封家,公然冲撞陛下。”

  谢忠仁冷哼一声:“颜阁老为了一个反贼,如此不计后果、任性妄为,实在令陛下痛心。”

  那“反贼”二字,听得燕思空瞠目欲裂,他唯有低下头,才能掩饰那一瞬间的狰狞,他声音轻颤着:“公公……言之有理。”

  谢忠仁斜倪了燕思空一眼:“此事燕主事不必愧疚,说起来,倒是咱家叫你失望了,幸好后来……”他笑得阴险歹毒,“封野锒铛入狱,总算你是出了一口恶气。”

  “……晚辈气的是封家图谋不轨,大逆不道,晚辈自己那点委屈,哪里能与陛下的寒心失望相比。”

  “可不是呀。”谢忠仁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声,“陛下对封剑平的信任与器重,朝野无人能及,予他三十万重兵,赐地封侯,享万代荣华,他不但不心存感激,竟恩将仇报,意图谋反,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此等乱臣贼子,罪当凌迟!”

  燕思空气得浑身发抖,指甲要深陷进肉里,用疼痛刺激自己镇定,否则一旦失控,他怕是会现在就手撕了这阉狗。

  最令他痛苦万分的是,他还要与他阉狗虚与委蛇。

  谢忠仁看上去非常愉悦,笑着问燕思空:“听闻颜阁老贵体欠安?”

  “老师……如今卧病在床。”

  “呵呵。”谢忠仁指了指那虎骨,“那这宝贝,怎地不送去给阁老呢?”

  “此物虽是珍稀,到底不是神仙丹药,只能延年益寿,不能……不能……”燕思空迟疑了。

  谢忠仁眼中闪过精光,他眯起眼睛:“你可是想说,救不了将死之人?”

  燕思空低下了头,状似局促。

  谢忠仁脸上的笑意甚至懒得掩饰:“人生自古谁无死嘛,阁老年事已高,不过是顺应天道罢了。”

  燕思空突然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双膝落地的那一瞬间,他只觉得身体里也有什么东西应声碎裂,他将前额重重磕在了地上,一双眼珠子几乎瞪出血来,汹涌而来的羞辱与恨意几乎将他溺毙,他哑声道:“求公公……为晚辈做主。”

  谢忠仁挑起眉:“呵呵,咱家能为你做什么主?”他居高临下地看着燕思空,就像在看一条乞食的狗。

  “陛下迟迟不予晚辈和公主的婚期,晚辈惴惴难安,恐怕……恐怕陛下会因老师而迁怒于晚辈,收回婚约。”

  谢忠仁以袖掩唇,噗嗤一笑,嘲弄道:“燕主事不愧是聪明人,想得周全呀。”

  燕思空死死地瞪着地板,将所有的屈辱都化作复仇的决心,强迫自己说着那一字一句皆违心的话语,“晚辈仰慕公主,三生有幸,能以寒士之身与公主订下婚约,晚辈自赐婚那日起,日夜渴望与公主共结连理,可如今……”他颤抖道,“晚辈求公公做主。”

  谢忠仁低笑两声,轻声道:“燕思空,你真有自知之明啊。”

  “公公说的是……”

  谢忠仁站起身,款款走到了燕思空面前,半蹲下身,在燕思空头顶冷冷说道:“颜子廉重病在床,眼看大限将至,你就来求我,你就不怕被吐沫星子淹死啊。”

  燕思空声音显出慌乱:“晚辈……晚辈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晚辈曾多次奉劝老师不要与封家走得太近,老师却充耳不闻,如今落得这副局面,晚辈实在是……冤枉啊。”

  谢忠仁伸出手,轻佻地拍了拍燕思空的脑袋:“咱家一直十分欣赏你,你不像那些死板愚昧的腐儒,恨不能一条道走到黑,沽名卖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才是大智慧,你果然没叫咱家失望。”

  燕思空慢慢抬起了头,俩人的眼神在空气中对视,他们各怀鬼胎,都想从对方眸中读出更多深意,那是一场无声的、暗暗的较量,不过弹指之间,已过了无数招,每一缕思虑,都暗藏杀机!

  谢忠仁冷笑道:“咱家也不瞒你,其实陛下早与我商议过此事。”

  “陛下……”

  谢忠仁挥手令他噤声:“陛下对你是十分欣赏的,不然当初也不会答应将公主下嫁于你,可今日不比往昔,颜子廉已不再是宰辅,你不仅是他的学生,还是太子的讲师,陛下呀,头疼啊。”

  燕思空定定地看着他,等着他的后话。

  “你想娶公主,无可厚非。”谢忠仁阴笑道,“但陛下可不想将自己疼爱的皇女,嫁给一个‘外人’。”

  “晚辈对陛下忠心耿耿,求公公明察。”

  “放心,你对陛下的忠心,咱家定会为你转达圣听。”谢忠仁眯起眼睛,“君无戏言,陛下也不想让公主悔婚、平白受人非议啊。”

  燕思空面露喜色。

  “燕主事这么懂事,咱家是不会亏待……哎呀,咱家刚刚想起来,你可早就不是主事,而是郎中了。”

  “晚辈无论官至几许,都愿为公公鞍前马后。”

  谢忠仁大笑起来:“你如今是准驸马,咱家可消受得起呀?”

  “公公折煞晚辈了。”

  谢忠仁拉住燕思空的胳膊,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燕驸马,咱家自会提醒陛下,为你和公主择良辰吉日完婚。”

  “多谢公公……”

  “哎。”谢宗仁摆摆手,“不过,咱家也要提醒燕驸马,这忠心,可不光是嘴上说说而已,你若娶了公主,陛下是君亦是父,与你是一家人,你要对谁尽忠尽孝,不必咱家提醒吧。”

  “晚辈愿为陛下赴汤蹈火、肝脑涂地。”

  谢忠仁满意地点了点头。

  燕思空的双拳在袖中紧握,心中不断地有一个声音在说着,有朝一日,他要将眼前这不共戴天的仇人,一片、一片地凌迟。

第153章

  昭武三十四年夏,辅佐三任天子的群臣之首、文渊阁大学士、内阁首辅颜子廉在悲愤与不甘中溘然长逝。

  燕思空尽管悲痛,却也同时为颜家庆幸,倘若不是颜子廉走得如此“及时”,在搞垮封家之后,谢忠仁很快就会对付颜家,颜子廉的病老,令昭武帝保有了最后的仁慈,念在他兢兢业业几十年的份儿上,以宰辅之礼厚葬,还亲下悼文,否则,颜子廉未必能得善终。

  但他知道,颜子廉一走,士族一派的灾难就要开始了。

  燕思空去参加丧礼时,京中已经盛传他与谢忠仁来往过密的流言,不少同门看他的眼神都有些异样,当年同时入仕的进士,如今境遇各不相同,有的至今还是小小翰林,而他却是一路平步青云,嫉妒和猜疑之下,不少人唤着“燕驸马”,口气阴阳怪气。

  祭拜之时,燕思空红着眼睛,重重磕了几个响头,心中默念着:“老师,您未完成的遗志,将由学生承继,学生定当荡涤奸佞,肃清朝野,重现我华夏中原的太平盛世。

  祭拜过后,梁随将他拉到了一旁,一副欲言又止地模样:“思空,近日京中有很多与你有关的闲言碎语,我道皆是耳食之言,定是阉党恶意中伤,你可……”

  燕思空不客气地打断了他:“梁兄,你我素来交好,我不将你当做外人,我有几句不中听的劝告。”

  梁随愣住了。

  燕思空看了看周围那些也正在偷瞄自己的同门们,压低声音道:“老师仙逝,谢公公独揽大权,接下来定会对士族一派大清洗,一场腥风血雨避无可避,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望梁兄明哲保身。”他知道梁随并非什么清正高洁之人,就算他不说,梁随也会去做出头鸟,况且以此人的地位才学,根本入不了谢忠仁的眼,他这番话的目的,是为了通过梁随试探周觅星,以及周觅星背后的顺天府尹。

  “你……”梁随不敢置信地看着燕思空,半天说不出一句整话,大约也没料到燕思空能够无耻到这个地步,一路提拔他的恩师尸骨未寒,他就已经真如传闻中的那样反水了?

  燕思空拱了拱手,转身告辞了。

  ——

  颜子廉刚刚出殡,朝堂之上就燃起了无形的战火,伴随着时节的推移,彻底进入了酷暑的盛夏。

  昭武帝突然下旨,定下了燕思空与万阳公主的婚期,就在皇太后年祭过后的不久。

  与此同时,谢忠仁带领着阉党对士族一派进行血洗,如今士族由新任内阁首辅霍礼领军,可他性情木讷,淡薄权力,与颜子廉截然相反,根本难堪大任,六部九卿亦分成两派互相攻击,士族群龙无首,被阉党打得节节败退。

  颜未明胸无大志,但有自知之明,在谢忠仁整治他之前,就早早以丁忧为由辞了官,要举家回江南老家种田,可谢忠仁吃了半辈子颜子廉的窝囊气,怎会轻易放过他,翻出颜子廉次子的旧账大做文章,要以贪墨之名抄颜子廉的家,最后是群臣劝阻,加之昭武帝顾及颜面,只收回了对颜子廉的种种封赏,勒令颜家立刻滚回老家,永远不得回京。

  三朝老臣、一代宰辅,祭月刚过便被卸磨杀驴,实在令人不胜心寒。

  而这期间,燕思空一句话都没为颜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