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千丞
“我先修书一封,向陛下请罪,阐明情况,若尚有一丝与封野谈判的希望,也要朝廷表态,我们心里才有底。”
“燕大人说得对。”
“封野着人准备了岁礼,送给诸位大人,我见他心中是不想打的,也知要攻破黔州,必然损伤惨重,只要他不想打。”燕思空眯起眼睛,“便有不打的办法。”
第191章
燕思空寻了个机会,单独找余生郎吃酒,余生郎收了他的礼,又被他奉承得十分妥帖,俩人年龄相仿,早已兄弟相称。
燕思空看得见余生郎的野心,认为自己大有可为,但因品行还算正派,不适当的话并不轻易说出来。
不过喝了酒,又与燕思空熟稔起来后,嘴上便没那么严了,大肆抱怨了薛荣贵的贪腐和任人唯亲,燕思空早有所料,不然带着一万兵马被打发来河套的人也不会是他了。
燕思空便顺着余生郎的话,时而义愤填膺,时而扼腕叹息,他笼络人心的能耐,连谢忠仁和皇帝都难以抵抗,又何况一个自以为怀才不遇的五品将领。
待喝到差不多的时候,燕思空拿出了一件十分贵重的金玉雕饰,送给余生郎。
余生郎酒醒了一半,一时不肯收,此前那些都算是打点,燕思空初来乍到,官吏之间互相礼敬是不成文的规矩,算不得什么大事,但一下子送这么贵重的东西,那必然是有求于他啊。
燕思空悄声道:“余兄,实不相瞒,这是狼王托我单独送给你的岁礼。”
听到“狼王”两个字,余生郎那另一半的酒也彻底醒了,他怔怔地看着燕思空。
燕思空续道:“狼王问你,可还记得当年一同射猎,你为了帮他围堵猎物,险些受伤?”
余生郎嘴唇微微嚅动,神色顿时复杂起来,又担忧,亦有一丝感动,他颤声道:“这……当年我不过是名小小的百户,狼王竟还记得我?”
“狼王说余兄机敏悍勇,忠心耿耿,是大将之才,这些年不曾忘记啊。”
余生郎眼珠子转了转,额上冒出了汗来:“贤弟此番何意?”
燕思空握住了余生郎的手,正色道:“与余兄相识之初,我便从你的言辞中看出你对靖远王念念不忘,而与你一般的大同旧人尚不在少数,陈将军,刘将军,莫将军,哪个不曾受过靖远王恩惠,对靖远王佩服得五体投地,薛荣贵可及得上靖远王的十分之一?”
“百分之一也是抬举他。”余生郎脱口而出,但说完又后悔了,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了,“贤弟,这话你还与谁说过?你怕是喝多了,不若改日待酒醒了……”
“余兄该已经醒了吧。”燕思空将那金玉雕饰推到了余生郎面前,“这不过是狼王的一点心意,你在薛荣贵手里,可永远不得重用。”
余生郎握紧了拳头,神色满是挣扎,燕思空看得清楚,他心里是不敢反的,甚至恐怕在暗骂自己为何找上他,这下假装不知都不可能了。
燕思空见他抿唇不言,道:“我给余兄看一样东西。”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到了余生郎面前。
“这是……”
“一看便知。”余生郎迟疑过后,拆开了信,一目十行地扫过,越看神色越紧张,那信有些蹊跷,口吻绝不是寻常人,但内容又令人摸不着头脑他几乎已经坐不住凳子了,用低哑得恨不能耳朵扒上嘴边才能听见的声音问,“这是……谁写的?”
“楚王。”
余生郎恍然大悟,登时明白这封信讲了什么,于是冷汗冒得更厉害了。
燕思空眯起眼睛,“楚王尚是东宫之主时,我是他的侍读,殿下对我十分信任,你也知如今的太子名不正言不顺,又因与阉党勾结而贻人口实,将来有一天,这样的人,将来能统御我大晟江山吗?”
他回到黔州后,才收到陈霂寄来的密信,如他所料,陈霂这些年在暗中悄悄培植自己的势力,无论是弑母的仇恨,还是对帝位与生俱来的野心,他都一日未敢松懈。燕思空的信,正是他等待多时的狼烟。
余生郎抹掉了额上的汗:“这……兹事体大,我一时之间……”
“余兄。”燕思空语重心长道,“我问你三个问题。”
“……你问。”
“依如今的形势,黔州挡得住狼王吗?”
“大抵是……挡不住的。”
“若要让大同军民在封家军和薛荣贵之间二选其一,他们大多选谁?”
“……”
“选谁?”
余生郎小声道:“薛荣贵并无威望,至多算无功无过。”
“好,最后一个问题,若狼王辅楚王回京登基,他可还算谋反?”
余生郎脸色一白:“这……这……”
“楚王可是长皇子,陛下不顾忠臣反对,任性立爱,不仅不遵祖制,更有违太后的遗愿,陛下此举,何以以仁孝而为天下表率?”燕思空道,“当然,陛下也多是当年受阉党和那奸妃的迷惑,如今阉党已倒,是时候承袭祖制,拨乱反正了。”
余生郎腾地站了起来。
燕思空也跟着站了起来,看着他踌躇的背影:“有朝一日黔州城破,以徐永的为人,会第一个投降,余兄是想到时迫于无奈弃械投降呢,还是做那个于狼王、于未来的天子有功之人?”
余生郎浑身大震。
燕思空勾唇一笑,这条鱼,已经在他网中了。
——
除夕之夜,黔州城内无人敢大肆欢庆,百姓在家中偷偷过个团圆年,还要担心动静太大惹来军爷责骂,黔州守备吴莽害怕封野趁节庆防守松懈之时偷袭,不想步茂仁后尘,于是哪怕是一年中最重要的一日,也与平常一样谨慎警觉。
可惜最坚固的城池,往往并非溃于外部。
从除夕至大年初三,探子每日回报,狼王举兵欢庆,将士们日日喝得烂醉如泥,完全不似有进攻的打算,于是吴莽心中稍安。
多日没有回家与父母妻儿团聚的他,终于决定回去过个年,哪怕只是吃一顿团圆饭。
当夜,余生郎就带着人轻而易举地拿下了城门守将,正值一日中最黑暗、黑寒冷的寅时,黔州城墙上却灯火通明,城门洞开,已将黔州围城的封野一甩醉态,火速出兵,等尚在熟睡中的黔州官将接到急报匆匆赶来时,封野已经带着大军入城。
燕思空躲在驿馆的楼上,从虚掩的窗户中,将将能窥见封野骑着醉红,披着战甲大氅,威风凛凛地缓步踱入城内,他的得力将领们簇拥左右,士卒们紧随其后,俘虏们齐刷刷地跪了一地,他就像巡视羊群的猛兽,想要吞噬这些羔羊,不费磨牙的功夫。
燕思空不禁想起当年封野回京时,俩人楼上楼下的惊鸿一瞥,那时候他就记住了封野那双狼一样的眼睛,如今更加凌厉迫人了。
燕思空掩上了窗户,等着人来找他,很快地,他就和许多黔州官将一同被抓了起来。他与余生郎已事先商量过,他和封野的关系尚不能暴露,因为还没有拿下大同军。
吴莽深负皇恩,难辞其咎,绝望之下自刎了,徐永一如燕思空所料,痛痛快快投降了,他一降,黔州大半都降了,尚有几个有骨气的不愿降,均被封野投入了牢狱,这帮人,包括茂仁的沈鹤轩等人,是杀是抚,皆有用处,暂时还要留着性命。
燕思空也再一次被下了狱。
不过这一次,封野命人把那熊氅给他送了进来,又将炭火烧得很旺盛,因而即便在阴冷的牢狱中,他也没怎么冻着。
拿下黔州后,封野算是彻底掌握了河套地区,如今朝廷刚刚与察哈尔决议在河套开放马市,河套就突然之间不归朝廷管了,这不仅令朝廷羞愤不已,而且进退两难。蛮子是不可能体谅这汉人自己是如何内斗的,他只顾自己是游牧民族,没有农耕,不会手做,大到米面蔬果,小到锅碗针线,他们都要来抢,当然,抢是要付出代价的,若能互市买卖交易,省去了有去无回的风险,他们自然乐意极了。实际上千百年来,周遭蛮夷的各种侵扰,大多没有入主中原之心——主要是没瓦剌那么大能耐,反而多是为了通商互市,用牛马羊换取他们地里不长、手里不生的东西。
所以封野一拿下黔州,就派使臣去找察哈尔的可汗尤里,要截了大晟的胡,若能成事,则不出三五年,封野将兵强马壮,富可敌国。
这消息震惊朝野,朝廷彻底从封野可能被招抚的梦中醒了过来,封野此举,哪里像有投诚的可能,分明是要以河套为据点,养精蓄锐,逐鹿中原啊。
燕思空在牢中无所事事之时,反复想着自己自来到黔州的那一天起,是如何折冲樽俎,纵横捭阖,与封野用短短的几个月时间,彻底拿下了水草丰美、土地肥沃的河套,并非是得意于自己的才智,而是要回溯整件事中自己是否、以及哪里露出过马脚。如今的成果是他和封野反复推敲、谋划出来的,每一步都风险重重,如今他们离诱降大同军不过几步之遥,若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尤其不能出了差错,否则功亏一篑。
以封野如今的兵马财力,要硬攻是决计拿不下大同的,封剑平虽然不在了,但他构建的完美防线和培养过的将士都不是吃素的,再者封野也不愿与大同军短兵相接,那对他来说,毕竟曾经是家。
就这样,燕思空虽然“身陷囹圄”,但脑子一刻也没闲过,直至几日后,封野将他提出了牢狱。
第192章
见到封野时,燕思空能从他飞扬的神采中看出他心情甚佳,不费一兵一卒地拿下了黔州城,进而掌控了整个河套地区,正是人生得意,怎可能不高兴。
封野看着他身上披着的熊氅,满意地点了点头:“过来坐。”
侍女服侍燕思空褪下氅衣后,就退了下去,留封野和燕思空与一桌酒菜独处。
燕思空坐在了封野旁边,淡然说道:“恭喜狼王得到河套。”
封野一手托着下巴,一眨不眨地盯着燕思空清冷俊雅的侧脸:“你居首功,可想要什么奖赏?”
“一时想不出,真要赏我,不如先记一笔。”
封野“呵呵”一笑,“你向来这般精明。”
燕思空懒得去想他话中有几分讽刺,没有回应。
“你给朵儿取了名字吗?”封野突然话锋一转。
燕思空立刻绷直了身板,他不知道封野是否又要发难,脸色都跟着沉了下来。
“不必紧张。”封野看穿了他的心思,口吻没有什么起伏,但亦没有温度,“朵儿好歹也是我的侄女,我不能关心一下吗。”
“……尚没有。”
“叫瑾瑜吧。”
燕思空一怔。
“我娘临终前,为我和我大哥的孩子都取了名字。”封野轻轻说道,“取‘今世所覩,怀瑾瑜而握兰桂者,悉耻为之’。”
燕思空心中堵得慌:“我的女儿,为何要用你的名字。”
“因为她是这世上唯一与你我皆血脉相通的孩子。”封野深深地望着燕思空,“若你是女人,这孩子该是你为我生的。”
“荒唐。”燕思空别过了脸去。
封野却捏着他的下巴,强迫他面冲着自己:“你是女人该多好。”
燕思空推开他的手:“我不想再谈论此事。”
“是否心虚了。”封野冷笑。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封野,你我之间已剩不下一星半点的情分了,你还说这些做甚?不如谈点正事吧。”
封野眸中闪过怒意:“好,谈什么正事。”
“大同,楚王。”
“如今要故技重施,派你去大同是不可能了,朝廷和大同定然已对你有所怀疑。”
燕思空点点头:“不错,余生郎叛变,大同旧人蠢蠢欲动,薛荣贵定是昼夜难安了,我尚未想好如何向朝廷请罪,又或者,朝廷已经打算治我的无为之罪了。”
“如今你还在我的牢狱之中,狗皇帝治不着你的罪。”
“京中定然已经有风言风语了……”燕思空道,“冯想等人如何了?”
“都关着。”
燕思空眯起眼睛:“这八百将士虽是我从京师带来的,但他们效忠的始终是朝廷,冯想也非可以威逼利诱之辈,暂且先关着吧,若无法劝动他为我所用,只能杀了。”
“那沈鹤轩也一样。”封野瞥了燕思空一眼,“我的军粮不养闲人,尤其此人害我折损了数千兵马。”
“他不是闲人,他定大有用处。”
封野冷“哼”一声。
燕思空赶紧岔开了话头:“对于大同,你有何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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