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如似我闻
“御史大人从来没爱上过谁吧?”谭敬摇头,嘲讽道:“先前听人私下里说你无心寡爱,我还以为是他们嫁不出女儿的抱怨,没想过果真如此。”他看入苏世誉眼底,讥讽至极,“真是可悲又可怜。”
苏世誉不为所动地看着他,等到谭敬讥笑低了下去,他才淡淡开口:“我所司是监察审断之职,即便如你所说是无心无情,也只能说是恰好。”
谭敬冷笑不语。
苏世誉缓步走到他面前停下,与他只隔了一扇牢门,“你言下之意皆是为了你的妻子,可是你记得不记得,依照你所犯之罪,她必定是要连坐问斩的。”
谭敬脸色陡然变了。
“你这桩案子由我全权掌管,你同我讲这些,究竟是为了激怒我,还是打算让我放过你妻子?”苏世誉静静地看着他道。
谭敬张了张口,发不出声,半晌哑然道:“御史大人来此,到底所为何事?”
苏世誉收回目光,抬手拂去袖上沾染的浮尘,“那批火药的主顾是谁?”
“你去查一查那账目不就知道了?”
苏世誉看他一眼,轻声笑道:“账目上是真是假,我自然是有分寸的。”
谭敬低下头不去看他,心念急转不定。
记忆中靠窗而立的男人对他道,“你依照我说的做,我能保证你妻子无事。”
眼前的男人对他说:“我向来以为,你是个懂得审时度势的人。”
将心一下沉到了底,谭敬闭上眼,一字字地道:“淮南王。”
六月小暑,细柳荷风。青青树色傍锦衣,乳燕流莺相间飞。青年单手支颔漫不经心地瞅着摊开在石桌上的书,绿池中锦鲤簇跃岸沿,欲逐上他袍角红莲。
苏世誉随着婢女来时便见的这幕景色,婢女欠身退下,楚明允懒洋洋地抬起眼来,见着是他微微笑了:“哟,真是稀客啊,苏大人怎么想起来我这里了?”
苏世誉抬步走到他近前,淡淡笑道:“自然是有事才会来的。”
离开牢房后他就去核对了账本,与谭敬所言无差,墨字明明白白地写着是淮南王。苏世誉仍是觉得心中存疑,便往前翻阅过去,这才发觉缺失了两页的账目。那两页被撕的干净极了,只余下残纸几点,若不是他看得仔细,恐怕都没法发觉的。
“你若是说想我了,我可是会开心许多的。”楚明允含笑瞧着他,指了指桌上一碟樱桃,“吃吗?”
“不必了,我问过事情就走。”苏世誉看着他道:“楚大人可还记得前两日你在仓库里拿到的那账本。”
“记得呀。”
“那账本里有两页被人撕毁了,楚大人可知道些什么?”
“缺少两页?”楚明允手肘倚在石桌上,偏头笑着看向苏世誉,“那苏大人以为是我拿了,所以特地来找我索要的?”
“说笑了,楚大人怎么会是使那种伎俩的卑劣之人。”苏世誉对上他的目光,笑意淡淡,意有所指,“只是想来询问一下线索,也方便我寻找。”
被含蓄骂了的楚明允面色不改,坦然道:“我没什么线索。”
“楚大人翻开账本的时候,没有留意到有两页是缺失的吗?”苏世誉问。
“不知道。”楚明允干脆地答。
“既然如此,楚大人在仓库里可还见到了什么别的人?”
“没有。”
“楚大人不妨再仔细想想,不必急着回答,等候片刻的耐心我还是有的。”苏世誉笑道。
“苏大人不信的话,要不要亲自动手找?”楚明允冲他张开手臂,笑吟吟道:“只要苏大人说声想要,我脱光了让你摸回来仔细找也不在话下。”
苏世誉微敛了眸,声色未动,一时没有答话。
“不好意思开口吗?”楚明允轻眨了眨眼,眸似春水潋滟生光,抬手便握住自己衣襟,“那我自己来脱?”
话音未落他就扯下衣襟,一片白皙锁骨随即显露而出,苏世誉猛然偏过头移开视线,抬手制止了他,“……是我误会了。缺失部分我会再从别处找起,打扰楚大人了。”
他自然是清楚苏世誉无可奈何才敢这么明目张胆的无耻。且不说非礼勿视,他更明白苏世誉不愿与他牵扯过多的心思,不只是爱惜名声,更因为楚党与苏党相争多年,若是苏世誉与他走的太近,只怕皇帝也是会要对他起疑的。
他现在是真觉得自己这个对头有意思极了。
楚明允唇边笑意更深,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苏世誉的表情,“无碍,能多见苏大人一面我可开心的很,要我送你回去吗?”
“不必劳烦了。”苏世誉仍不看他,点头告辞后转身便走。
“啊对了,苏大人,”楚明允忽然叫住了他,边理好自己的衣衫便不紧不慢地笑道:“忘记说了。苏大人不但模样漂亮,没想到身材也那么好,连不高兴的样子也要比平时可爱许多呢。”
“……”背对着他的苏世誉眼中闪过一丝阴翳,语气依旧淡然,“蒙你谬赞了,告辞。”
刚踏出太尉府苏白就迎了上来,“公子,事情怎么样了?”
“一般。”苏世誉道,“那两页账目注定拿不回来,我这一趟也不过是探探他的态度。现在,已经能肯定拿两页上的人是谁了。”
“可也没证据了啊,难不成就这么放过他?”苏白忽然灵光一闪,“对了公子,以蓄意毁坏证物给他定个罪名也不行吗?好歹给个教训啊!”
苏世誉长叹了口气,有些头疼地道:“我还没那兴致让人知道账本是怎么到他手里的。”
苏白呆了一下,“不……不是他硬抢去的吗?”
苏世誉深深地看苏白一眼,没有回答。
作者有话要说: 注:青青树色傍锦衣,乳燕流莺相间飞。有一字改动。
出自唐.韩翃 《幸有心期当小暑》
翩翩马上郎,执简佩银章。
西向洛阳归鄠杜,回头结念莲花府。
朝辞芳草万岁街,暮宿春山一泉坞。
青青树色傍行衣,乳燕流莺相间飞。
远过三峰临八水,幽寻佳赏偏如此。
残花片片细柳风,落日疏钟小槐雨。
相思掩泣复何如,公子门前人渐疏。
幸有心期当小暑,葛衣纱帽望回车。
第十四章
最终奏折呈报上去时,苏世誉既没有提及楚明允,也没有着墨淮南王。
淮南王是各路诸侯中势力极大者,江南之地富饶,他在封国内的铺张排场直欲比拟皇室,为人跋扈嚣张,手下兵甲精良。且不说谭敬所言是真是假,哪怕确实如此,单凭谭敬的一面之词也无法将他扳倒,与其现在打草惊蛇,不如徐徐图之。
李延贞却在下朝时命人把苏世誉叫去了御书房。
他到时楚明允竟然也在,刚递上一卷地图,转回眸来看见他就笑了,苏世誉波澜不惊地与他对视一眼,颔首打了个招呼。
“奏折朕看过了,不过对于谭敬的处置是不是过重了?”李延贞道。
“依照律法除了处斩抄家外还应将亲眷连坐,九族贬谪为庶人,三代不得入朝为官。臣已经是酌情处理了。”苏世誉不徐不疾地应答。
“谭敬和他妻子的事情这几日朕也有耳闻,痴情如此,不如改为贬官流放,留下一命。”李延贞道。
“谭敬犯的是重罪,敷衍处理怎足以震慑后人?”苏世誉抬眼看向他。
“他终归也是个可怜人。”李延贞叹了口气。
“无辜死在谭敬手下的平民百姓,哪个不是可怜人?”苏世誉平静道,“再令人动容,也终究是错了。御史台审理犯人无数,各自都有苦情和理由。若都可怜了,那何来威慑,又如何安的了国?”
“……苏爱卿还是这么固执啊。”李延贞无奈道。
“陛下,”苏世誉道,“您是在为朝廷重犯求情吗?”
“……朕唯独受不了你这一点。”李延贞语塞地别过头不再看他,目光顺势落在了站在一旁始终一副事不关己模样的楚明允身上,“对了。楚爱卿,你有何看法?”
楚明允不紧不慢地行了一礼,不理会李延贞的眼神示意,顾自道:“臣以为苏大人所言极是。”
苏世誉意外地看向他。
楚明允轻描淡写地继续道:“法之尊严,在于执行。”
谭敬之案再无回转余地。次日便游街示众,西市问斩。
谭敬跪在刑场中,举目四望,流光正好,万物蓬勃。他一一扫过台下百姓愤怒的脸,心底意外地坦然平静,周遭那般嘈杂,咒骂声随风掠过他身侧,他却半丝声音也听不到。他踏上不归路时,便已想到了这一天。
他垂下头,想起十年寒窗,想起官袍加身,想起与好友纵酒高谈阔论,想起踌躇满志的自己,想起……莲池边那女子的明眸善睐。
“阿绣,”他不自觉攥紧了拳,早已嘶哑的嗓音低声道:“……别怕。”
只留你一人独活,别怕。
你如今这般痴傻,一定不日便能忘了我。
别怕。
婢女领着昏睡过去两日的夫人落座,玉食珍馐摆了满桌,婢女盛了碗汤放在她面前,“夫人,用饭吧。”
阿绣只盯着对面的空位,歪头看着婢女,“阿敬?”
“不是已经告诉过您了吗,大人不回来了,夫人自己用饭吧。”婢女道。
“阿敬……”阿绣呆呆地盯着那个空位。
婢女将那碗汤往前推了推,看着她道:“夫人若是想见到大人,就把赶快把这个喝了吧。”
她没听到一般,喃喃地念着阿敬。
婢女向外望了眼天,心中估算了时辰,不禁有些焦灼,扭头看着那傻子固执地不肯动,干脆一手按住了她的肩头,单手端起了碗。
“阿敬,阿敬……”那傻子回过脸看着她,忽然伸手攥住她的衣袖。婢女恍惚间看见她眼中有悲恸,愣住了。阿绣松开她,紧抓着自己胸口,急喘了两口气,再抬头时那清澈的眼里泛起水光,渐渐凝出泪珠,沿着面颊滑落,“阿敬……”
“……阿敬,阿敬!”她话音被哽咽打碎,一遍又一遍叫着谭敬的名字,情绪越来越激动。
婢女心头微有不忍,咬了咬牙还是将声音放柔和:“夫人想见大人吗?”
阿绣身子禁不住地颤抖,她盯着婢女看,婢女将碗递到她手上:“喝吧,喝下去了,就能见到他了。”
阿绣迟缓地将目光移到手中捧着的碗上,吧嗒一声,眼泪落入汤里。
“午时已到!”监斩官厉喝一声,“行刑!”
挥手掷令,明晃晃的铡刀落了下来,尸体重重地倒在地上,赤红的血漫过褐色木板,滚落尘土。
苏世誉收回望向天际的视线,转头看着跑过来的杜越。
杜越在他跟前堪堪刹住脚步,气喘吁吁道:“表哥……你找我有事啊?”
“嗯,”苏世誉道,撩开车帘上了马车,看杜越跟着钻了进来后继续道:“有个病人需要找你,今日你随我去谭敬府中先看一下状况,随后再来我府上问诊。”
“谭敬?”杜越艰难地想了想,“那个今日被处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