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一杀 第113章

作者:闻笛 标签: 古代架空

柳红枫撇撇嘴,捏起两指往他额头上一弹:“谁要扒光你,我柳红枫只喜欢扒漂亮男人的衣服,对臭小鬼一点兴趣也没有。”

柳千被弹得哇哇叫,又听了一番不知廉耻的话,当即涨红了两颊:“你你你……你忒不要脸了,果然是禽兽!”

柳红枫翻着眼皮:“世间的伪君子太多,我这只禽兽和他们想的一模一样,只是比他们更诚实,才将他们的心声说出口罢了。”

“呸,谁和你一样。”柳千白了他一眼,将信封仔细收在囊中,末了攥起五指,往他的腰间捶去,“你不是要去书房吗,还磨蹭什么,快走吧。”

*

府衙之内,有一处专门存放藏卷的房间,位于公堂左侧,门开向院内,从外面是瞧不见的。门口挂着一块镶金木匾,上书“麒麟书阁”,字迹苍劲有力。可惜的是,这间书阁中并没有太多书籍,陈列在书柜中的都是历年历届的案宗账册,足足填满了整间屋子。

柳红枫步入房内,依旧没有遭到阻拦,他本来计划了很多避人耳目的法子,却一个也没有派上用场。镇守府衙的官役死的死,跑的跑,留下一个空空如也的院子,任他自由进出。

他在稠密的柜架之间徘徊,被厚厚的灰尘呛中鼻子,时不时地打起喷嚏。很显然,阁中存放的案宗账册已经很久没人动过,官差们只是例行工事地记录手头经办的案子,为这里的灰山尘海添砖加瓦。

柳千跟在柳红枫身后,满眼皆是好奇。柳红枫随手取下一本案宗,掸去表面的灰尘,递到他的手上,一面解释道:“这里记录了每个案件的来龙去脉,审案的详细经过,物证人证,和最终断案的结论,结案之后,还要加盖府衙的官印和犯人的手印。”

柳千低头翻了翻,又抬头问道:“若是没能断案呢?”

柳红枫道:“悬而未决的案子,便折一个角,等待后面补齐。”

柳千再度翻看,手拂过纸张角落中的褶皱,眉头也跟着皱起来:“可是有些根本没补齐。”

柳红枫摇了摇头,口中吐出轻叹声。

每个无法抚平的折角,背后何尝不是一段无法抹去的苦难。

柳千理解了他的意思,便没有再问,轻轻将案宗放下,拿起另一本制式不同的书册,问道:“这又是什么?”

“是账册。”

“官府又不是开店铺的,账册怎地有这么多?”

“经营官府,与做生意也差不太多,因为用的是皇粮公晌,每月每季都要向监察汇报,所以记账也有很多学问,自古以来的贪官污吏,都是躲在这些繁缛的册子背后收敛民财的。”

“哦,”柳千表面点头,实则一头雾水,“你怎么对官府的事这么熟悉?”

柳红枫轻笑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天天同官府打交道。”

“原来你还有这么大的能耐,能与官老爷攀交情?”

“当然没有,我只是每天在官府门前哭冤,逮着机会就溜进公堂里哭,被驱逐了无数次,甚至挨了庭杖,那些官差看见我就牙根痒痒,恨不得将我绑在石头上,沉到河里了事。”

“你哭了那么多冤,真的有用么?”

“若是有用,我还会在这儿么?”

柳千嘟起嘴唇,把喉咙里的问题咽了回去,将头埋回书堆之中,继续翻找。

柳红枫打量柳千的神色,又像是看到了往昔的自己,他们之间横亘着十年的岁月,三千多个昼夜飞逝而过,竟如黄粱一梦,转瞬即逝,了无痕迹。

只有快乐的记忆才会留下痕迹,柳红枫的孩提时光在十年前戛然而至,往后他的人生便再没有乐,只有苦,只有漫无止境的孤独与忍耐。

夜色已深,月光格外黯淡,即便敞开所有门窗,书阁仍旧笼罩在一片晦暗中,尘埃到处翻滚,泛黄的书页透出一阵阵腐朽的味道,令人头昏脑胀。

柳红枫甚至生出一种错觉,自己仿佛正在漆黑的土壤中挖掘,两眼酸痛,指缝沾满泥浆,而他所寻找的秘密却埋藏在深深地底,不见天日。

他偏过头往旁边看,刚好看到柳千的脸。后者盘腿坐在地上,身边的书摞得比头顶还高,他不禁开口提醒:“你可小心点,别睡着了,叫书砸下来埋了你。”

柳千冲他瞪眼:“我才不会睡着呢!”说着便将坐姿端得更正了些,哗啦哗啦地翻弄着手中的书页。

密集的柜架仿佛一片森林,越是古旧的书册便藏得越深,像是刻意在捉弄两个迷失林中的人。

柳千的劲头没能持续太久,肩膀便渐渐塌落,眼皮也跟着合拢,脑袋沉下来,又抬起,再沉下,做小鸡啄米状。

柳红枫看在眼里,心中暗暗发笑,却又有些想哭。

他想,一个孩子在柳千的年纪,应当时时刻刻呆在阳光下,而不是这般晦暗的灰尘中。

他犹能回忆起与柳千初遇时的情形,那时,他苦苦追查血衣案的线索,终于查到了一个姓侯的老郎中。听说对方脾气古怪,除病患之外拒不待客,便佯装成病人登门拜访,出门迎接的便是老郎中的徒儿柳千。

侯郎中不是什么慈眉善目的菩萨,从头到尾一直板着脸,因为耳朵不好使,他说话的嗓门格外大,格外粗鲁,只管发号施令,却鲜少听取意见。

他的腿脚也不灵便,拄着一根歪歪扭扭的拐杖,稍遇阻碍便骂爹骂娘,有时候连病患也一起骂进去。不愿走动的时候,便端坐在一把太椅上,坐久了便会兀自睡过去,睡觉时的呼噜声震天响。

柳千小小年纪就要伺候他,看他的脸色形式,挨打挨骂的时候也不还嘴,只是拧着眉头默默地受着。

好在侯郎中虽然脾气倔强,但在正事上没犯糊涂,将柳千当做真正的关门弟子,将身家本事都传授给对方,平日里普通的小病小患,老头子从不亲自出马,全都交给徒儿应付。

柳千在戒尺底下学了一身本事,小小年纪便坐台问诊,不仅医术精湛,口齿也很伶俐,模样有板有眼,机敏老成,全然不像是个十岁的孩子。

只有鲜少时候,他会不经意地流露出孩子气的一面,比如此时此刻,他的身子蜷成一团,意识迷迷糊糊,困得好似一滩豆腐,嘴边甚至淌出了口水,手指却仍旧在书角上捻着,像是抓着宝贝似的,一刻也舍不得放开。

柳红枫倾身过去,小心翼翼地把他手里的册子抽走,而后扳过他的头,轻轻地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柳红枫的肩上也落了一层灰尘,鼻子不住地发痒,因为在黑暗中凝神太久,眼眶酸痛不已。他要找的是十年前的记载,这十年之间,府衙的主人已经换了三任,写在案宗上的姓名他甚至从未有耳闻。可他却要在陌生人的字里行间,溯出一根蛛丝般的线索,将过去与现在紧密系在一起。

这本来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时间相隔越久,真相便越难以追溯,十载悠悠,就连当朝天子都换了名号,有多少旧案未能洗雪,多少冤魂等不到那一支镇命的烛火,永远徘徊在幽暗阴湿的过去。

血衣案便是其中之一。

*

血衣案的来龙去脉,要从十年前的临安府说起。

临安府毗邻海岸,西拥良田万顷,东临碧波浩荡,神州各地商贾来往,就连西洋的船队也常由此处进出。百里城郭之中,一年四季车流不息,人头攒动,虽然早已不是都城,但繁盛却不输给千里外的京师。

商贾兴盛,同时促生了各行各业的繁荣,就连临安府的青楼也比旁处更多,占据了整整一条宽街,街市两侧名楼陈列,时有达官显贵出入,金檐玉瓦,奢气非凡。次一些的则挤在附近几条尾巷中,虽没有日进斗金的排场,但同样生意兴隆,人气旺盛,财源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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