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闻笛
有油水的地方便有腐蛆滋生,临安府的花街柳巷,同样也是薛玉冠起家的场所。
十年之前,薛玉冠尚且年轻,锦衣玉冠,意气风发,这条街上不乏春风得意的阔绰男人,但他却与旁人不同,从不找娼妓寻欢,因为他打心眼里看不上女人,簇拥在他身边的只有年轻美貌的男人。
烟花巷里是非多,表面的兴隆之下藏着许多仇怨,或是有新起之秀抢了风头,惹得同行羡嫉眼红;或是有妇之夫沉湎温柔乡不愿回头,惹得正妻迁怒……仇恨本无用,但若撞上刀刃,便会化作难以估计的力量。渐渐地,这股看不见的力量在暗处滋生,街头巷尾时有意外发生,大都针对以娼妓为业的孤单女子。有些人不明不白便挨了教训,失了钱财,更有甚者,被客人带出去一夜,回来便染上重病,被不知名的戾毒夺去性命。
当然这些意外并非天灾,而是人祸,背后都由薛玉冠一手操控。
那时,薛玉冠的身边已有数名精锐集结,个个武艺高超,手法残忍,只是当时他们还没有一个响亮的名号,被市井中人统称作“薛家帮”。
薛家帮行踪诡秘,性情狡猾,就算作奸犯科,也鲜少留下证据,而且因着常为达官显贵消灾,得到官府和富商的双重庇佑,行事便更加肆无忌惮。反倒是他们刀下的受害者无处申冤,只能默默咽下委屈,屈从于胁迫欺凌。
娼妓原就是卑贱的职业,最好的结局不过是给有钱人家的老爷相中,纳作妾室,一辈子寄人篱下,没有这般好运的只能留在市井街巷,昼夜不停地迎接客人,在日日笙歌中耗尽青春,直至人老珠黄,薄幸失宠,落得凄凉孤独的结局。
世上的权位大都握在男人手里,而男人中的正派君子又对污俗风尘充满厌恶,自然不会体谅她们的疾苦,更不关心她们的下场。这些女人即便遭遇不测,旁人也当她们自作自受,自讨苦吃,就算闹出人命,惊扰官府,官差们也只是例行公事地查一查,并不尽心尽力。
正所谓——
烟花巷长,只闻新燕莺语忙,
不见红颜多垂泪,薄命无处话凄凉。
四季芳菲之下,埋葬了多少薄命红颜,而血衣案又是其中最离奇的一桩。
起初,有十个姑娘同时失踪,她们虽是同行,却来自不同的店铺,彼此之间也不相识,青楼老板们面面相觑,起初以为她们私下勾结,一同逃走,但去往城门问询,却没有官兵见过她们的队伍。随后,官府前来盘查,怀疑她们被人所害,但寻遍大街小巷,却连人影都没有找到。
活见人,死见尸,她们就像是凭空蒸发了一样,一夜之间不知去向。
七日过去,就连官府也遗忘了这件意外,到了第八天,有人去城郊的墓地为亲人烧纸上坟,却发现墓地之中凭空多出十盏棺材,并未入殓,只是散乱地摆在山头上。那人好奇地凑近查看,当即吓破了胆,大叫大跳着跑到官府去报案。
十盏棺材中,各自装了一具女尸,十人的死状相近,都是赤裸身体,浑身带血,血迹已凝成深朱色,仿佛裹在身上的血衣似的。与之相反,死尸的面容极其干瘪,肤色发青,形容枯槁,像是有人将他们的鲜血从身体里抽干了似的。
七天过去,死尸已开始腐烂,脸庞丑陋,不堪入目,只能勉强辨认出原本的容貌。青楼老板们奉命前来指认,纷纷捏着鼻子点头,承认她们正是那一夜之间失踪的十个人。
十盏棺材凭空天降,棺内棺外没有留下任何线索,谁也不知她们去过何处,被何人所害,又为何一起出现。
唯一的线索是棺材本身,临安城虽广阔,做死人生意的却并不多,从木料选用上便能推断出棺材的来处,是一间不起眼的小铺,老板是个姓李的木匠。
李木匠独自经营祖上传下来的生意,因着晦气又贫穷,娶不到老婆,常年一人过活,上了年纪,说话有些口齿不清,神态也疯疯癫癫。十人失踪的那夜,他在附近酒馆里喝了个通宵,有店小二亲眼为证,因此排除了犯人的嫌疑。官差便将他提到堂上,问他棺材的来处。
他的生意做的糊里糊涂,从不记录账目,只能空口叙述,他说订下这些棺材的是几个披着黑斗笠、带着黑高帽的陌生男人,在深夜里到访,没有留下姓名,只留下了一笔不菲的钱财。官差一头雾水,在邻里打听,却根本没人见过如此形貌的顾客。那木匠又说,一定是阴曹地府的老爷闲来寂寞,才派使役到阳间买棺材,好带几个女人回去快活。
这般疯言疯语显然是无稽之谈,然而,官差们找不到别的实证,只能将他的荒唐话记录在案,说死去的娼妓是去阴间伺候阎王。
在血衣案事发后不久,薛玉冠开始频繁出入酒场琴楼,极尽奢华铺张,像是一夜之间发了家,围在他身边的男人也从几个变作几十个,声势愈发壮大。烟花巷里,人人都说血衣案与他有关。但却没有人敢声讨他的罪孽。更有些胆小怕事的姑娘,将他形容作阎王的手下,专门来肃清阳间的风气,挑不检点的女人带回去惩罚。如此,慢慢地,薛家帮的名号也就成了“血衣帮”。
人们总是将恶名安在弱者的头上,如此一来,自己便与恶人划清了干系,恶人遭受不测,也是罪有应得,与自己无关。而真正的恶人,却被冠以闻风丧胆的名讳,以便放弃抗争,伏首屈从。
血衣案就这样不了了之,渐渐被烟花巷的居民们遗忘,就算少数有良识的人,提及此案,也不过一声嗟然长叹——
生如浮萍,逝由天命,奈何人间苦,冤魂泣无声。
可柳红枫偏要逆天而行。
因为那十名死者之中,却有一人是他的生母。
他的母亲本是个生性顽强的女人,凭借一己之力,独自将他抚养长大,教他读书认字,使他即便出身青楼,仍能够挺直腰板做人。
这般温柔坚韧的母亲,却化作一具丑陋的血尸,躺在冰冷的棺材里。
*
十年过去,柳红枫从未从那一日的噩梦中醒来。
就连柳千也不知道,每次阖眼陷入梦乡时,柳红枫所看到景象从来只有一种,便是母亲躺在不知名的木棺里,脸庞腐烂得露出白骨,虫蛆滋生,枯槁狰狞的模样。
所以他并不嗜睡,他恨不得时时刻刻醒着,永远没有梦。
在他身边,柳千的呼吸声愈发缓慢绵长,而他翻阅书页的速度却越来越快。他将头埋进书卷深处,接着柳千的活计继续翻找。
月亮在云缝里钻入钻出,投进柜架之间的微光明了又暗,暗了再明,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动作终于慢下来,不是因为困倦,而是因为愈发接近目标。
他的眼睛在黑暗中睁得更大,更用力,指尖一行行划过模糊的墨色、和被老鼠啃出的斑驳的豁洞,终于停在书写年号的字迹附近。
他手底这一本,正是十年前的案宗。
然而,案宗上果然没有透出蛛丝马迹,血衣案事发前后,瀛洲岛上并无命案记载,只有一些偷窃、夫妻纠纷,兄弟争执田地的小案,当然不是他想找的结果。
他并不气馁,因为他早有预料。血衣案发于临安,结于临安,他本来也不曾指望在瀛洲岛上寻到什么。
他真正要找的不是案宗,而是账册。
瀛洲岛是晏氏铸剑庄的家业所在,也是屯放名兵利器的场所,山顶的峥嵘阁中,不仅贮藏着江湖名剑,也有庄主晏月华受朝廷委托,为大军作战所锻造的兵器。
岛上的工匠手艺精绝,又得龙吟泉水助力,淬出的精钢既坚韧又轻便,比陆上所产更为优异,刀斧枪戟,盔冒鞍钉,品目应有尽有,只是产量稀少,故而被用作精锐之师的武装。
铸好的兵器随着商船运出,而铸兵所需的矿藏则随着商船运入,外行不懂门道,只当是一堆破铜烂铁,又沉又大,但内行却知道,进出岛屿的货物每一件都事关重大,每一桩生意背后都与朝纲安危紧紧相系。所以,瀛洲岛历来进出只有一座码头,船夫也只有雀背坞的成员,府衙严格盘查进出岛屿的货物,将每一件查核无误,记录在案,方能放行。
柳红枫翻到血衣案案发当月的记录,果真找到了一件不寻常的货物。
棺材,不多不少,刚好十盏。
“你在找什么?”身后一个湿濡的声音响起。不知何时,柳千已醒过来,一面揉眼睛,一面凑到柳红枫背后,一双好奇的眼睛越过对方的肩膀。
“棺材。”柳红枫头也不抬地答道。
柳千的肩膀不禁抖了抖,道:“棺材都在院子里埋着呢,你该不会又动了什么歪心。”
柳红枫假惺惺地笑了一声,道:“我能有什么歪心,我是在找运输棺材的账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