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一杀 第214章

作者:闻笛 标签: 古代架空

先皇开国封疆三百载,时至今日,朝廷已如一匹苍老的骏马,金鞍玉辔表面下渐渐显出迟暮之态。

朝堂愈是衰颓,武林便愈是兴盛,放眼神州各地,门派林立,佼佼者各有千秋,铸剑庄起初也不过是一支不起眼的泛辈,之所以能够屹立于名门之列,靠的是独一无二的功夫——锻冶之术。

锻冶的门槛并不高,市井工匠之流只要稍作学习,也可兼锻刀剑枪戟。然而,要锻出真正脱俗绝尘、流芳百世的名剑,却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和世上所有武功一样,都需要经久的磨练。

但锻剑的修行却与其他武修大为迥异,武功之绝,绝在瞬间所爆发出的力量,以力为贵,锻剑之绝,却要依靠漫长的积蓄和累加,以巧为能。故而每个学徒拜入师门后,非但不像其他门派那般以豪言励志,反倒要学习沉默与收敛——不说无用之语,不行无用之事,将心性蓄养成深潭之水,杜绝俗骛,摒除繁浮,如此才能够沉浸于浇冶熔锻的繁缛工序中。

剑是冰冷的,是异于人性的凶物,因而铸剑者若想臻入佳境,学有所成,锻出神兵利器,就非得抛弃人的秉性不可。古有楚匠为铸出名剑,不惜以身投入熔炉,在常人看来或许不可理喻,但在铸剑师眼中却是理所当然。

晏家人天生便短命。

有人说是因着他们常年与钢淬铁蚀为伍,躯体渐渐被金属异化,不再容于这血肉铸成的人世。也有人说他们是被剑抽去了魂魄,每铸出一柄名剑,便要割舍一部分生命,铸剑愈多,命就愈少。

愈是短命的家世,少年愈是早熟,譬如晏月华在十七岁那年,就已功成名就。

那是一年格外阴冷的冬天,他闭关数月,不眠不休,在风霜中开炉,锻出一柄月华剑,剑出之日,青白之气缭绕山巅,炉火之中芒星四溢,而那一柄剑精光湛然,璀璨如月华流泻,惊艳了远近的江湖名士。后来,铸剑庄将此剑献于朝廷,用作大将军的佩剑,并换得先皇亲自封赏。这是武林名门至高无上的荣耀。从此,晏月华便代替日渐体衰的父亲,接过了庄主的位置。

他的人心也是在那时候摒弃的,从那以后,他的性情变得更加漠然,即便在父亲母亲相继辞世的那一年,也从未有人见他落过一滴泪。

这样一个坚毅隐忍的人,今日竟露出踌躇茫然之色。

在离开清宁间之后,他的脸色全然不清宁,带着满面愁绪,不知不觉便踱步至峥嵘阁下。他仰起头,细细望着那高耸的飞檐,忽地开口问道:“你们追随我是第几个年头了?”

他问的是背后的三名随侍者,而三人也用同一个声音回答他道:“第十一个年头了。”

晏月华又问:“那你们可还记得,十一年前,尚未拜入铸剑庄时,你们的家乡在何处?家姓为何?”

三人一齐露出诧色。

他们与庄主年纪相仿,但面相却比庄主年轻不少,披着深蓝色的衣衫,剪裁是工匠的制式,袖底和裤脚紧贴着腕,看上去清爽干练,更重要的是,并没有剑客常常裹带着的杀气。

这般衣装与模样,若是融入人群中,是很容易被忽略的。

江湖中鲜少有人见过他们的模样,更不知道他们是晏月华亲自遴选的护剑使,早已摒弃原本的名姓,以商宿三星为号,宣誓对铸剑庄效忠。

北辰第一个开口道:“陕西人,本姓梁。”

流火也跟着应道:“湖北人,本姓谢。”

尾鹑最后一个作声:“杭州人,本姓……”他没有说完,而是忽地抬起头,“庄主,峥嵘阁失守之责,我们三人的责任难以推脱,但请您相信,我们对您绝无二心啊。”

晏月华露出一抹苦笑:“你们以为我在咎责么?窃剑的是是我的亲生弟弟,饶是你们有三头六臂,又怎能防得住自家人,若要咎责,责任也在我,我又怎能无端责怪你们。”

“庄主……”

晏月华将视线转向三人,道:“在拜入峥嵘阁之前,你们也是一文不名,就如柳红枫一般,拼命地想要往上爬,这并不是羞耻的事。我用猴子侮辱他,也在无形中侮辱了你们。我向你们道歉。”

他一面说着,一面弯下腰,在三人面前鞠躬,久久不起。

三人纷纷露出惶恐之色:“庄主,您还是起来吧,我们都是无名鼠辈,依靠您的破格提拔,才享受了十一年的荣华富贵,连带家中的老父老母一起沾光。我们感谢您还来不及,区区小事,何须道歉。”

晏月华仍以端正肃穆的姿态望向他们,道:“并非只是为了道歉,如今的时局非比寻常,我不能够看着晏家的基业葬送在旁人手中。我从来没有逼你们立过誓,因为妄动感情是修习铸剑之术的禁忌,但今日我不得不破禁——你们还记得十一年前,剑阁中的一盟么?”

三人面露振奋之色,用整齐划一的声音答道:“当然记得。”

晏月华点点头,道:“铸剑庄历代庄主都要亲自选拔护剑使,十一年前,我看到你们三人手底的剑光,便知道你们是我需要的人。你们还记得那个峥嵘阁里那个星辉璀璨的夜么?”

三人更提高了嗓音,齐声道:“当然记得!”

晏月华道:“随我入阁!”

三人跟在晏月华的身后步入剑阁,沿着陡峭的台阶向顶层攀登。

在峥嵘阁的最高层设有三座剑台,朝向正北方,临窗而立,摆成剑阵,刚好与天上的商宿三星同形同构,一曰流火,二曰北辰,三曰尾鹑。“Y”“X”D”“J”。

三人所铸出的利剑便被摆在剑台上,朗夜之中,星辉泻如剑阁,三剑交相辉映,影如林,身如玉,锋如虹,共同勾勒出一副不似人间的绝景。

十一年前,便是在此处,三人亲手将自己的心血呈上剑台,从那之后,他们便得了护剑使的荣耀,从此摒弃名姓,一心一意侍奉庄主,或剑崩,或殒命,始终与铸剑庄共命运。

晏月华在剑台前站定,转过身道:“你们是江湖中神秘叵测的传奇之一,只因铸剑庄素来行事低调,奉行以无为当作有为,鲜少抛头露面,所以你们才默默无闻直至今日。今日终于到了你们出鞘的时候。”

三人点头应过,这是他们早已做好准备的事。

但他们没有准备的是,晏千帆又一次弯下腰,深深鞠躬。

“我希望你们出鞘,并非为了保全大义,而是为了我的一腔私心。我对晏千帆并无手足亲情,但我不愿晏家的人永远都是遭人践踏的宿命,哪怕这江湖人都要他死,都要用他的尸体来铺垫道路,我也希望他活下来。这是我的选择,我命令……不,我恳请你们成全。”

晏月华这一躬鞠了很久,一直到“商宿三星”轮番踏上剑台。

白昼里没有星辉,只有阳光,在那过分耀眼的、仿佛要将三个人的影子融化似的阳光下,他们逐一端起自己所铸出的利剑。

“流火愿为庄主尽忠!”

“北辰愿为庄主尽忠!”

“尾鹑愿为庄主尽忠!”

声音不大,却回荡在瀛洲岛至高地耸立的穹顶下。

“好,”晏月华终于起身,跟在三人之后,最后一个踏上剑台,将被三剑环抱在中央一并佩剑取下,佩在腰间,而后宣布道,“随我去会客吧。”

*

铸剑庄的大门向外敞开,宽阔的青石板路上泼洒清水,濯去尘嚣,在碧蓝的天空下泛着粼粼的光,迫不及待地欢迎宾客的到访。

这实在是难得一见的场面,江湖人都知道铸剑庄素来避世,就连会客也是极谨慎的,鲜少如这般大张旗鼓。

东风堂的马车径直驶了进去,立刻有佣人夹道相迎,为赶车的马夫递上干净清凉的手帕。

上一篇:谁与渡山河

下一篇:好一个骗婚夫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