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闻笛
视线摇晃得愈发厉害,天地间所有光芒都在离他而去,他想,这次若是睡过去,怕是便再也不会苏醒了吧。
一片茫然中,他仿佛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柳红枫。”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脸颊,面具还好端端地挂在耳朵上。奇也怪哉,有了面具的遮挡,旁人本来不该认出他的真面目才是。
“柳红枫——”那人又喊了一次,用他极其熟悉,又极其怀念的声线。
下一刻,他便觉脚下一轻,整个人好像被风托起,漂浮在空中。
但他很快感到下颚抵上了什么,阵阵触感随着沉浮的节奏传来,他的脑袋清醒了几分,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不是飘着,而是趴在另一个人的肩上。
那人背着他在林中穿行。
只要多背一个人的重量,脚步就会变得迟缓。连柳红枫也能感觉到漂浮的速度慢了下来,于是他说:“你放下我。”
对方没有回答。
他又说:“这么下去我们都要完蛋。”
回答他的仍旧只有沉默。
他想了想,而后微微抬起头,在颠簸中贴近对方的耳朵:“其实狐狸精会法术,你放下我,我马上就能遁地而逃。”
那人没有放下他。
他倒是觉得身子一空,整个人往低处坠了下去。
*
莫非林中有陷阱?
柳红枫起初如此认为,然而,他下坠的地方似乎比陷阱还要深得多,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倒在泥泞的地面上,像木桩一样打转,枯枝败叶不断拍打额头,大大小小的石子碾过身体各处。他想,这次难免要头破血流了。
然而,身边的人却向他伸出手臂,绕过他的侧颈,用掌心托在他脑后,在狼狈滚动的过程中,将他压向自己的肩窝。
山石的棱角因此避开了他的脑袋,没有留下伤害。
不知过了多久,滚动终于停住。周围黑暗而阴湿,他的身上沾满了泥浆,衣服几乎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不知名的虫子沿着他的腿脚爬行,留下阵阵粘腻恶心的触感。
“我这是遁地了么?”他用虚弱的声音问道。
身边的人拉着他坐了起来,他终于看清了对方的模样,尽管浑身泥泞,但那张脸还是再熟悉不过,是他所认识的段长涯。
下落的时候,两人几乎抱作一团,他方才枕的便是段长涯的手掌。
段长涯的体温尚未散尽,还残留在颈侧,在这处堪比阴曹地府的泥潭里,令他眷恋不已。
“我遁地也就罢了,你怎么也跟着下来了。”
他说话时翕动嘴唇,随即感到唇尖顶住了什么。原来那张破破烂烂的面具竟奇迹般地留存下来,依旧挂在他的脸上。
他用一只手撑着不远处的岩石,试图站起身。然而,肩上传来一阵剧痛,使他两眼发白,浑身脱力,又一次倒回泥泞中。
他的另一条胳膊沉甸甸地垂在身侧,没有一丝知觉,好像被人生生切断了根,只剩下一层皮肉,虚虚地挂在肩膀上。
他终于意识到,原来这条胳膊才是痛苦的源头,方才他几近意识模糊,便是因为这个。
段长涯一直看着他,直到他咒骂出声,才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你干嘛抓我?”
“你受伤了。”
“哪有受伤?你看错了吧。”
段长涯叹了口气,手指顺着他的腕部向上爬,悬在大臂附近,轻轻一捏。
他立刻疼得嘶呜出声。
段长涯接着道:“方才那根铁杖,是你用肩膀为我挡下的吧。”
他眨了眨眼:“什么铁杖?”
段长涯眉头紧皱:“柳红枫,你不要胡搅蛮缠了,你以为我想欠你的人情吗?”
他又一次怔住了,没想到竟会从对方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
脸上的面具只有薄薄一层纸,被他小心翼翼地护着,生怕哪一角被风掀起,露出破绽。然而,段长涯的话却像根针似的,毫不留情地捅破了纸面。
原来他们间的关系,就只剩下互相亏欠而已。
不论他如何胡搅蛮缠,他所守着的,也不过是一张徒有其表的空壳罢了。
一片寂静中,他似乎听到微弱的水声,原来他栖身的地方是水边的泥沼,几步开外便有一滩死水,狭窄逼仄,透着一股发霉的味道,水面上不知浮着什么小虫,在夜里泛起 微光,幽幽地照亮了他的视野。
借着小虫的光,他终于看清了段长涯的表情——嘴唇抿成一条线,每一处肌骨都紧紧绷着,就连睫毛都在颤抖,深沉的眸子里荡漾着诸多心绪,像是要将人吸进去似的。
便是这个了——他暗暗地想。他们不能原谅对方,却也无法承认自己有罪。
这江湖中哪有什么对与错,黑与白,只有新仇旧恨,恩恩怨怨,纠缠难分,横亘在他们之间,是一条永远跨不过去的坎。
相见不如不见。
他凝着段长涯的眼睛,反问道:“柳红枫是谁?”
段长涯一怔,随即攒起眉心,棱角分明的脸庞上浮起一条青筋。他倾身向前,一把扯掉对方脸上的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