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闻笛
方无相这才点点头,站起身,脱掉自己身上溃不成样的青衫,而后将半片袖子从伤口的血痂上撕开,最后钻进另一只木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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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浸了草药的热水濯洗一番之后,方无相仿佛脱胎换骨,脱去了一身的疲乏。
世子的安排很是妥帖,在木桶旁边还放置了研磨好的创药,以及包裹伤口用的棉带。方无相常年在寺里过活,不仅要照顾自己,也时常要救治附近的百姓,所以处理外伤的经验很是丰富。他利用这些工具将肩上一番缠扎,就连疼痛也跟着一同消解,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的程度。
他向来心宽,一旦伤势好转,便迫不及待地从水中抽身。穿上一旁备好的干净衣衫。连这衣衫都是极合体的,也是青色,只不过比自己的那件要更深一些,好似被雨水打过的竹竿似的。
他将头发简单束在背后,便来到元宝的水桶边,查看后者的状况。
元宝浑身被热水蒸得发红,在桶里缩成一团,好像是刚刚煮过的虾米。他的伤口已经没有大碍,只是神态仍旧昏昏沉沉,方无相凑过去摸他的额头,被滚烫的温度吓了一跳。很显然,他还在发着烧。
方无相想起木雪赠予的丹药,迅速起身越过屏风,去桌上取来药匣,顺便端了半壶温酒,重新回到元宝身边,轻声道:“来,你服下这个。”
元宝微微撑开眼,没有询问,只是顺从地张开口,任由方无相将丹药小心翼翼地放在舌上。
丹药的清苦味使他不禁皱眉,不过,酒壶紧接着就递到了嘴边。
方无相拿着酒壶的手有些僵硬,他从未碰过荤腥,更不识酒酿,抬腕倾倒的时候,一股刺鼻的酒味弥漫开,被水里的热气一蒸,飘进他的鼻子里,使他感到一阵紧张。他本不该破戒的,但为了元宝,他已破了无数次戒,实在不差这一次。
酒是极上乘的佳酿,滚过元宝的喉咙,留下辛辣的烧灼感,清苦的丹药就这么被送进肚子。
方无相紧张兮兮地盯着元宝的脸。
元宝半阖着眼,深深地呼吸了几次,而后抬起头道:“方大哥,我觉得好热,方才那是什么……”
方无相道:“是世子赠予的南疆秘药,我也是头一次见。”说到此处,他心下一紧,顿时感到一阵悔意——将来路不明的东西交给高烧中的人吞服,实在是疏忽大意。
他当即倾身上前,把元宝湿淋淋的手从水中捞出来,急匆匆地寻找脉搏。
元宝的脉搏突突直跳,比寻常人要快出许多,想来是活血的药性起了作用,不过除此之外,他的脉相并无中毒的异状,方无相渐渐放下心来,只觉得这丹药并无危害,只是药劲凶猛,仿佛滔滔大水一般,在元宝的体内冲刷着,试图将积留的病垢涤去。
但元宝神情却又透着痛苦,像是全然没办法将大水疏导出来。方无相即刻明白,这是因为他从未学过武功,不懂得驱使内劲,经脉行进毫无章法,才使得药效无从施展。
想到此处,方无相便扶着元宝的肩膀让他坐直,而后在他耳畔叮嘱道:“接下来我为你催行经脉,你抵着我的手掌,稍稍用力,但不要慌张。”
元宝点点头,照着对方的吩咐做了,从头到尾没有一点迟疑,方无相要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全然相信着对方的安排。
方无相闭目凝神,运气调息,将内劲沿着相抵的掌心输送到对方体内。大约一盏茶的功夫,他的额头上渐渐沁出一层汗,而元宝的眼睛也渐渐睁开,用模糊不清的声音道:“咦,我好像真的感觉好些了……”
方无相睁开眼,迫不及待地问道:“是什么感觉?”
元宝咬着嘴唇思索了一阵,道:“热是热,但不难受了,好像是浑身的痛都被蒸出去似的,奇怪……就连刚刚从天牢里出来,被逼服下丹药之后的憋闷,都在渐渐消失……”
方无相的眼睛亮起来:“这南疆秘丹能够治病驱毒,说不定真的能够除去你身上的毒。”
“真的……吗?”元宝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你不是没有学过武功吗?你说的那种毒依靠冲盈内息而作用,大约在你身上种得本来就浅。我现在还不敢确信,待我们离开之后,即刻找个郎中为你瞧一瞧。”
方无相愈说语速愈快,眼中闪烁着喜悦的光泽,他从小就不会遮掩心事,将一念一想都写在脸上,依着主持方丈的说法,在他还是个孩子,尚且不会讲话的时候,他吃没吃饱,挨没挨冻,一眼就能够看穿。
此刻的他,竟高兴得像是个真正的孩子。
就连元宝也被他的心绪感染,无意识中松开了僵硬的腿脚,在水中舒展身体,眨了眨眼,问道:“真的吗?我真的能够活下去吗?”
方无相突然倾身,越过水面,将他一把拥进怀里。
突如其来的动作掀翻了背后的椅子,椅背撞在湿滑的地面上,发出响亮的声音。
元宝僵在方无相的臂弯里,隔了一会儿才微微挣动肩膀。方无相如梦初醒,向后撤开,脸上带着局促的神色。
元宝也低着头,道:“对不住,又将你的衣服弄湿了……”
“没事,”方无相立刻摇头,像是为了遮掩心虚,再次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拉住对方的胳膊,“我扶你出来吧。”
两人理好衣衫,回到房间里,各自喝下一些茶酒,元宝甚至拿起一块点心。方无相见状,催促他道:“你多吃一点,饿了整夜很难受吧。”
元宝将塞进嘴里,鼓着两腮,他的脸颊原就比一般人小,奋力咀嚼的模样活像是刚刚度过一冬的松鼠。
方无相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眉眼渐渐舒展,一直紧绷的神色也渐渐缓和下来。
元宝吞咽下一块点心,用含糊不清的声音问道:“你不饿吗?”
方无相怔了怔,道:“我看你吃得如此开心,都忘了饿。”
元宝先是睁大了眼睛,随后立刻移开视线,别过头去,他的眼眶又不争气地发烫,一股泪水顺着眼角流淌,淌过他瘦削的脸颊,落在干瘪的锁骨上。
方无相紧张道:“怎么了?”
“没事……”元宝只是摇头,“我真是没出息……我从小就被人瞧不起,从来没人正眼看过我,我只有两个愿望,第一是活着的时候有人为我撑伞挡雨,这个已经实现了,还有一个就是死的时候有一条草席裹尸,我……我……”
方无相起身在他旁边坐下,轻抚他的背:“别怕,你离死还远呢。”
元宝哽咽着点点头,像是打卡了话匣似的,用断断续续的声音道:“……阉人天生连女人都不如,只有你看得起我,捡了我的婆娘没几天就后悔了,她常说若是捡个女娃,至少还能给她赚钱。她怕我坏了她店里的生意,就切了我的祸根。就算那些女人是她的奴,至少也是人,而我就是她养的狗,连狗都不如……”
方无相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宽慰他,然而他却摇摇头,接着道,“方大哥,你听我说完……其实我也赚过钱,有客人专门喜欢和男人闹床,可是小倌太贵了,他们就来找我,他们都是世家子弟,都学过功夫,欺负我的办法比欺负女人要多得多,我本来由着他们,可是有一次,其中一个用绳子捆我,用鞭子打我,还用蜡烛烧我的身子……我被他折磨得要死了,终于……他把命根子塞进我嘴里的时候,被我一口咬断。他提刀要来杀我,我……我就跳起来,把他的头按进浴桶里,那天的水也很热,我不知道哪里使出那么大的力气……后来他淹死了,我就被投入天牢,本来是要砍头的……”
元宝的声音越来越小,待他终于说法,方无相才答道:“我明白了。”
元宝猛地抬起头,盯着对面的人,一字一句道:“我杀过人,我的手也不干净。”
方无相不自觉地皱紧了眉头,道:“我明白,你是为了活命,那不一样……”
“那你的佛祖会宽恕我吗?”
“……我会宽恕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