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闻笛
柳红枫将嘴一瞥,道:“春宵苦短,你却始乱终弃,把我一个人抛在红帐里,独自跑出来,叫我好生伤心啊。”
段长涯:“……看来还没醒。”
柳红枫立刻辩解道:“醒了醒了,我这不是担心你的安危,才来英雄救美吗。”
段长涯将视线投向对面,道:“我不会输的。”
“但你也没法赢,”柳红枫道:“人们希望你杀他,可你的招式之中,没有一个是杀招。”
“我的剑只诛有罪之人。”
柳红枫叹了一声:“可惜有罪与无罪,并不是那么容易定论。”
段长涯的脸色也跟着沉了下来,将目光投往对面,凝着方无相。
半日前与此人相见时,他还是另一番模样,谨慎谦逊,不善言辞,却怀着满腔热忱,仿佛永远不知疲倦。现在,他看上去真的倦了,尽管他的招式仍旧凌厉,脚步仍旧沉稳,但不知怎地,他的身影中仍透着难以遮掩的倦怠。好像是这四合的暮色,慢慢沉降的夜空,即将燃烧殆尽的斜阳,和将斜阳的残辉一口一口吞没的海面。
段长涯提高声音,道:“方无相,你随我回天极门,我便放过你。”
方无相只是摇头。
段长涯又道:“只要你束手就擒,我便保你性命,你的朋友我亦会安葬。”
方无相仍是摇头。
他的目光越过段长涯的肩膀,投向远处愈发沉重的暮色。元宝的尸身还停留在黑暗中的某个地方,而他已被迫与之分离,他怔怔地望着,虽无言语,但眼中饱含的眷恋却已足够使人心碎。
段长涯叹了一声,再度开口道:“我不愿动手杀你。”
面对生死厮杀,他终于坦率直白地说出了心中的话。
可惜生死厮杀中,怜悯之心百无一用,你不杀敌,敌便杀你。
方无相突然出手,不给段长涯任何思索的机会,便以极其迅敏,极其刁钻的掌法,直取后者的咽喉。
是杀招。
一个红色的身影闪到段长涯面前,横剑于肩,挡住了呼啸的掌风。
剑身在一瞬间分离崩解,从正中断成两截,将持剑之人弹开。
柳红枫踉跄着退了一步,捂着小臂,蹲在地上,指缝中有血渗出。
段长涯惊讶不已,刚要开口,柳红枫便偏过头,向高声吼道:“你还不能死!”
段长涯一怔,眼中闪过错愕之色。
只不过是片刻的功夫,柳红枫眉间的褶皱迅速释开,换上一片笑容,道:“你是我的心肝宝贝,我当然要好好护着你。”
“你受伤了!”段长涯神色凝重。
“无妨,”柳红枫轻描淡写道,“只是擦破点皮罢了,无奈我技不如人,最多只能帮你到这儿,你千万勿要轻敌。”
话毕,他眯起眼睛,眺向不远处的海面。
海面上波光粼粼,金色的斑纹沿着波澜漫开,一直漫出很远,夕阳毫不吝啬自己的余晖,好像今夜是它最后一次照彻人间似的。
段长涯的长剑已递出。
夕阳将余晖倾注在他的剑之上,使那狭而长的锋芒看上去比自己还要明亮。
明亮的长剑撕开暮色,直取方无相的心口。
*
方无相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停得毫无征兆,就像是发条所牵引的机括突然滞住,饶是旁人看不出,他自己却知道,积蓄在发条的力量已经全部耗尽,再也不能使他挪动半寸。
他就那么站在原地,微微张开双臂。背后是漫无边际的海浪。
段长涯的剑很快,快到没有任何后悔的余地,就连持剑之人都没有。
所以,在段长涯后悔之前,天极剑便已洞穿了对手的胸膛。
段长涯的脸上尽是惊色。
他诛杀的人并不少,也从来不曾怜悯剑下亡魂,但这一次,他手中的剑竟前所未有地沉重。
与他凝重的脸上正相反,方无相却露出释然的模样,一直紧绷的嘴唇总算松开,眉间的褶皱也终于展平,一双瞪得发干的眼睛如今缓缓阖上,像是长途跋涉,精疲力尽之时,终于在道路尽头窥见一线微光。
在眼底的光芒涣散之前,方无相缓缓抬起头,道:“段兄弟,多谢你出手。”
段长涯哑然,竟不知如何回应。他诛杀的人常常用恶毒的言辞诅咒他,起初那些话会潜入他的噩梦,后来便连他的耳朵也钻不进去。他早已习惯对人们死前的话语置若罔闻,直到此时此刻,他发现原来竟会有人因着被他杀死而心怀感激。
剑是极敏锐的物器,绝不会欺瞒剑主,它埋在敌人的躯壳里,便将敌人的心脉鼓动,内息流转,悉数传递到持剑人的手中。
在段长涯的剑下,方无相的生命迅速流逝,他好像是一只摔碎的瓷罐,罐中的水迅速流逝,濒临枯竭,而他的语声也变得飘渺空洞,好像罐壁中微微传出的回响。
他说:“我佛慈悲,借你之手免去我诸多痛苦,我很是感激。”
段长涯凝着他。
残阳的血色太重,他身上的血便竟显得淡薄了许多。
他像是重新变回了从前那个涉世尚浅,脾气谦逊、面目和善、甚至透着几分傻气的青年人。
段长涯沉默了片刻,问道:“你可还有什么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