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闻笛
方无相一怔,随即眨了眨眼,眼中流露出几分欣喜:“求你……安葬了我的朋友,他是无辜的。”
“好,”段长涯答道,“我会将你们葬在一起。”
方无相却摇摇头:“只要安葬他就好,不必管我……我破了戒律,忘了佛法,辜负了主持方丈的教诲,死有余辜……段兄弟,你且拔剑吧。”
他的神色一片平和,说完后便陷入沉默,安详等待着对方的回应。
段长涯深吸了一口气,臂上发力,迅速将长剑抽出。
——拔剑的速度够快,至少能够减轻他的痛苦。
然而,他的痛苦真的能够经由人手减轻吗?就算体肤的折磨停止,他的心也早就空了,他投向远处的目光是那么迫切,又是那么无力,只消看上一眼便使人心碎。
他在寻找元宝,他想要借着夕阳的余晖,最后再看一眼他的朋友。
他已经无法亲自走过去,似乎也没有打算那么做。他只是远远地一瞥,便扬起嘴角,露出全然满足的神色。
而后,他抬起手掌,将所有剩余的力量灌注其中,重重地击向地面。
他的脚下已是涯岸边缘。
清光涯常年被海浪冲刷,涯岸向外凸起,下方的山体形成一块内陷的弧度,山崖孤独耸立,斜斜伸进天空。
这片山崖弥经海水侵蚀,矗立了千万年,却被他的掌风撼动,剧烈震颤,石块在抖动中崩碎离解,沿着他的脚边滑落,落入海面,激起层层浪涛。
清光涯塌陷了。
他阖上眼,仰面倒下去,伴随着数不清的石块一同坠落。
暮色已降下帷帐,群星犹未升至中天,天穹呈现整片深邃的蓝,平滑而黯淡,如水面一般冷清,反倒是海平面尽头跳耀着最后一抹余晖,在浪尖上洒落点点银光,由远及近,连成一片,宛若星河闪耀,星辉流淌。
他虽向下坠落,看起来却像是自涯岸尽头起飞,飞进漫天星野之中,从此获得真正的自由。
许多双眼睛注视着他的结局。
他的身影再也没有浮现,然而,在他目光最后凝视的方向,一个人影再次动起来,用手臂撑住上身,腰腹紧贴着地面,艰难地向前蠕动。
那人的背上插了一把刀,一柄剑,一杆枪,好像是三面旗帜似的,身子稍稍挪动,旗帜便跟着晃一晃。
因着旗帜的关系,他的身形虽瘦小,动作却极清晰,叫每个人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他爬得很慢,一点一点,一寸一寸,浑身颤抖,呼吸声透着痛苦,像是将死的蛊虫,细瘦的手脚在地上拼命蹬动,将碎石和砂砾碾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谁也没有阻止他,在灰烬一般死沉的暮色下,他的动作与神情皆是一片模糊,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
凭着残破的躯壳,他竟跨越了方无相所无法跨过的距离,来到塌陷的山崖边。
他望着山崖下方的景象,像是窥见了极乐世界的一角,迫不及待地欠身上前,用手臂全力一撑,上身便脱离坚实的土壤,步入虚空,像一块碎石似的,沿着几乎笔直的陡坡滑落下去。
他的去向,便没有任何人看得见了。
人们并不知道,在他坠下涯底,半面身子浸入海水,几乎将自己摔成一滩烂泥的时候,他竟再一次缓缓抬起头,用细瘦的手臂撑起身体。
万幸的是,这次他终于不用走得太久,因为他所寻找的人就在他的身边,在触手可及的距离之内。
方无相在奄奄一息中睁开眼,仿佛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
“方大哥,”他眼中洋溢着喜色,“死前还能见你一面,真的太好了。”
“元宝……?”方无相呼唤着对方的名字,试图伸出手,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全然失去知觉,仰面躺着,动弹不得,只剩下嘴唇尚能开阖。
他使尽全力偏过头,将愈发模糊的视线投向元宝,口中吐出虚弱的字句:“对不起……对不起……我没能……好好保护你……”
他的语气愈发激烈,本已形同死灰的心因着元宝的出现再度苏醒,不甘与悔恨裹在血水里,从胸前的伤口中源源涌出,反复折磨着他。
——我希望这世上的人可以不用伤害旁人而活,坚强或懦弱,富有或贫穷,都能占据一席之地,不必自惭形秽。
方无相隐隐想起,自己曾经如此立下志向。
可是,到头来他却连最亲近的人都没能护住,饶是元宝如此信赖他,他却害的对方失去了性命。
在生命尽头,在残留的时光即将被他挥霍殆尽的时候,他几乎被悔恨吞没。
元宝却迫不及待地打断他,摇头道:“怎么会,你已经救了我,我本来就是死路一条,本来会死得很丑陋,很难看……但你实现了我的愿望,我不怕死,也不后悔,我……很幸福……”
最后一丝夕阳落在两个人的肩上,他们一半浸在光中,另一半还留在影子里,两个人的轮廓几乎融为一体。
元宝爬到方无相身边,用尽最后的力气伸出手臂,跨过对方的身体,拼命地将他抱住。
好像是飞蛾奋力扑向火光似的。
那么瘦小的、残破的、伤痕累累的身躯,看上去竟然是如此完整,如此美丽。
方无相感到久违的温暖落在肩头,好像一阵清风拂过,扫去了他的恐惧。忽然间,所有的不甘与悔恨都化开了,化作视野尽头跳耀在海面上的余晖,渐渐从眼底淡去。
他感到那份温暖贴近耳畔,耳旁的声音喃喃道:“……若有来世,元宝一定留在你身边,好好伺候你。”
他也张开颤抖的嘴唇,轻声道:“若有来世,我一定好好护着你。”
他奋力地抬起手,伸开五指,搭在元宝的手背上。
保持着这个姿势,他终于阖上了眼睛。
他的肌肤渐渐变冷,覆在他身体上的温度也渐渐褪去。
连绵不绝的海潮涌上滩岸,将温柔的水流推向他们的尸身,也将散落在滩岸上的佛珠冲到他们身旁。
蓝田寺最后一位俗家弟子,无相功唯一的传人,在寺庙毁于火焰的半个月后,在无人知晓的荒岛上,一事无成地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