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闻笛
没有人记得,他也曾经有过救济天下的梦想。
夕阳终于走完了最后一段路途,安详地沉落到海面之下,坍塌的涯岸也被暮色彻底笼罩,残破的石壁色泽黯淡,像是大地燃烧殆尽后留下的灰垢。
从此山河无清光。
然而,之于武林即将发生的变故,今夜所流的血才不过只是开端。
第八章 孤灯明
段长涯还站在涯岸尽头。
坍塌的断面刚好延伸到他的脚边,他看上去距离深渊只剩一步之遥。
他久久未动,手中的剑尖垂向地面,剑锋上还在淌着血,一滴一滴渗进地面,钻入石缝。这一次,死者的鲜血仿佛有千钧重,压得他久久未能抬起手臂,未能像上次那般,干脆利落地收剑入鞘。
夜幕笼罩,他原本就惨淡的肤色看起来更加苍白,甚至带着几分病相。
只是他还站得笔挺,面冷如霜,远看好似一尊雕塑,只有距离他最近的人,才能看出他神色中的异样,他正皱着眉头,睫毛微微抖动,五官却绷得很紧,不似平时那般冷得理直气壮,浑然天成,倒像是为了刻意压抑什么,而装出一副冷淡的样子。
他的伪装就像一层透明的纱,薄薄地拢在他的周围。
柳红枫恰好在咫尺外,这层纱恰巧落进柳红枫的眼睛,好像是对他目不转睛的奖励。
他快步来到对方面前,关切道:“长涯,你可还好?”
段长涯微微转过头,薄而浅淡的嘴唇被牵动着抬起,嘴角渗出一缕红色的血丝,被手背迅速抹了去。
柳红枫立刻挑起眉毛,道:“你口中怎地含了血,是受了内伤?”
段长涯点点头,道:“是。”
他的脸色原就苍白如雪,如今脸颊上挂着一块未能擦抹干净的红痕,好像是梅花瓣落在雪地上。
柳红枫看得春心大动,当即挽起袖子,抬到对方的眼前,在嘴角附近轻蘸,用红色的布料将血痕擦拭干净。另一只手则扒稳了对方的肩膀,整个人像一块膏药似的,几乎要贴住对方的身子。
段长涯不动生色地闪开一步,推拒道:“我没事。”
“没事才怪,”柳红枫更凑近一步,“你的脸色这般难看,体温也这么凉,像是被扔到冰水里刚刚打捞出来。”
“我并未落水。”
“你的伤可是方才受的?”
段长涯又是点头。
“这就奇了怪,”柳红枫抚着下巴道,“无相功乃是佛家功夫,属刚阳之性,就算致人内伤,也不该如此阴寒才是。”
段长涯又道:“是我自身的问题,我的内功修习尚不够火候,催行不当,所以才会致伤。”
柳红枫又将手掌抵住他的额头,贴了一会儿才放开,道:“致伤?不会吧,你的功夫若是还不够火候,那天底下的习武之人,岂不是连残羹冷炙都不如了。”
段长涯没有作答,只是微微眯起眼睛,嘴角紧绷,神色之中似有些苦恼,又像是在埋怨。
柳红枫一拍手:“哎,是我糊涂了,明知你不好受还问东问西,实在有辱我温柔体贴的名号,”说罢,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似的,他一面揽过对方的肩膀,一面用嘴唇咬住耳廓耳廓,软语道:“小涯涯,你不用怕,难受的话就哭出来,天塌了有你枫哥哥为你扛着。”
段长涯的声线有些艰涩:“……天不会塌,但你挡住了我的眼睛。”
“我可以当你的眼睛啊,”柳红枫一脸兴高采烈,“你想去哪儿?你需要我为你做什么?尽管吩咐,我一定倾力而为。”
段长涯沉默了片刻,压低声音道:“劳烦你支撑我片刻,随我一同离开此地。”
“求之不得!”
“最好帮我遮掩,莫要让旁人瞧出我的伤势。”
“荣幸至极!”
段长涯偏过视线,瞧着这人大惊小怪的模样,轻轻叹了口气。
柳红枫搂紧段长涯的肩膀,两人一道转过身,缓步沿着坡道往清光涯下方走去,尚有不少人在周遭聚集,两人走了一阵,柳红枫突然提声道:“哎呦,段公子,人家伤得好重,你搀我一下好不好。”
段长涯一怔,低声道:“你不必如此……”
“没事没事,”柳红枫道,“我的面子不值钱,你需要多少就取多少,都揭下来送给你也没关系。”一番话毕,像是意犹未尽,又冲对方挤了挤眼睛。
可惜段长涯没有接住他的媚眼,而是举目四顾,寻找去处,半晌后,道:“我们去雀背坞暂且歇脚吧。”
“好啊,都听你的。”柳红枫立刻点头,一面倾身做出小鸟依人状,依偎着段长涯的肩膀,暗中用身体支撑对方。
段长涯步履平稳,长剑已收入匣中,肩背一直笔挺着,神色如平日一般淡然,像是超脱了凡尘,高高在上,难以企及。
只有柳红枫听见他愈发粗重的呼吸声,看到他紧紧握着的拳头,和被拳头牵动,青筋鼓起,颤抖不止的手臂。
他就像是攻城略池的木车马,徒有完美的皮囊,内里却是空荡的。
两人途径柳千身旁,柳红枫远远地便感到后者的冷眼:“你瞧瞧人家段公子安然无恙,只有你把自己折腾得如此狼狈,也不怕被人看了笑话。”
柳红枫撇嘴道:“你这么嫌弃我,不如往后跟着段公子混,不要跟着我了。”
柳千哼了一声:“我可不像你那么混账,我是有道义的人,就算你老弱病残,我也不会把你甩开的。”
柳红枫干笑道:“那还真得谢谢你不离不弃。”
夜幕模糊了视线,周遭的景致越来越暗,聚集在附近的人们眼看曲终人散,纷纷转身而去。
柳红枫又看了一眼背后。
清光涯只剩下半壁,露出更远处的海岸线,那里正是回川入海处,水流冲刷出一片三角洲,洲上泛着阵阵白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