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恩 第10章

作者:藕香食肆 标签: 穿越重生

  那人再次从“黄脸汉子”的身躯里脱出,远远地附身在酒楼距离谢青鹤最远的一桌酒客上。

  谢青鹤心说,你在这个荒唐世界里是唯一真实的存在,一眼扫过去就你格格不入,认出你难道很稀奇?他有心钓此人上钩,将手腕上的串珠露出来晃了晃:“你猜?”

  “上官好的却魔珠。”

  因离着谢青鹤比较远,那人不再担心谢青鹤的快剑,恢复了从容自在的姿态,说话时声带玩味,提及“上官好”三字更是有了几分品咂寻摸之意。

  谢青鹤也不生气。

  上官好是恩师俗名,出道时更名时宜,旧名不用多年。但,这旧名字也不是秘密。

  江湖中人景仰上官时宜,敬称掌门、真人,小辈儿喊一声前辈、师伯,这是人家给面子。真遇到有人大咧咧喊上官好、上官时宜的,寒江剑派诸弟子也不至于要去拼命,说你不许直呼恩师之名——上官时宜第一个就不准如此跋扈。

  那人却觉得谢青鹤被镇住了,仿佛掌握住了局面,姿态越发从容随意。

  “却魔珠只能示警,不能破除魔障。你为什么能在魔境中认出我来?”那人问道。

  谢青鹤认真地说:“那或许是我天赋异禀,资质与众不同。”

  不等那人再询问,谢青鹤心中也有不解:“你是什么东西?为何来找我?”

  那人显然被他“什么东西”给噎了一下,重新坐回酒桌前,自斟自饮一杯,装腔作势做足了姿态,才轻轻一甩袖子,说:“我是何人不重要。这么多年了,你们寒江剑派世世代代阻止魔气侵世,我们魔界也世世代代都想与寒江剑派重归于好。你来封魔谷,我自然要来见见你。”

  “哦,魔物。”谢青鹤了然。

  “我乃旧怨魔尊!不要把我与低等魔物相提并论!”那人装了半天高深莫测,瞬间破功。

  “低等魔物尚有形迹。你这样的东西,只能附身凡人蝇营狗苟,也配称尊贵?”谢青鹤强调了“尊贵”二字,对方果然有了些肉眼可见的躁动与愤怒。

  很意外的是,那人明显被刺激了,却没有暴跳如雷露出破绽,依然守在酒桌边空口白牙地反驳:“这是世间最强皮囊术!你这小子懂得什么?”

  “我原本是不怎么懂。和你这鬼东西几句话的功夫,倒是想明白了不少。”谢青鹤说。

  他说着话,不知何时,莫名其妙就走近了那人喝酒的桌前。

  那人也大吃一惊,再次飞离了这具皮囊。

  哪晓得他附身另一桌正在与老友哭诉子孙不肖的中年男子皮囊时,刚刚在皮囊中停驻,眉心就是一股刺痛,谢青鹤不知何时已经守在了这皮囊身边,恰好等着他入窍,指捏剑诀,轰然一道雷光从他紫府炸开。

  “啊——”旧怨魔尊惨叫一声,偏偏被谢青鹤捏住了窍穴,无法脱体飞出。

  “有效么?”谢青鹤对封魔谷毫无经验,完全是边摸索边对付,这会儿用春雷诀把旧怨魔尊炸了个七荤八素,他又接连用剑诀点了人家几下,把旧怨魔尊炸得吱儿哇儿乱叫,白眼都翻了出来。

  好不容易等谢青鹤告一段落,旧怨魔尊连忙捧住他的手:“饶命,饶命!”

  “你在凡人皮囊之中,我杀不了你。”谢青鹤老实承认自己束手无策。

  “……那你一直嗞儿我?”旧怨魔尊情态略显稚嫩,在他附身的中年老爷皮囊上看着挺惊悚。摸到了谢青鹤不杀凡人的底线,他也松了口气,“你明明在那边……你不是来得快,是早就知道我会在这具皮囊里落脚?”

  谢青鹤点点头。

  “你怎么知道?上官好不曾提过我们魔界故事!”旧怨魔尊说。

  谢青鹤不禁失笑:“如今是你落在我的手里,不是我落在你手里。我为何要告诉你?”

  “我对你没有恶意。打从见面到现在,我对你一句恶言也无,更没有对你动手。倒是你一连刺了我好几剑,还拿指诀嗞儿我!”旧怨魔尊仿佛痛心疾首,“我与你师父上官好还是旧相识呢!”

  “被我拿住了,想辙要跑?”谢青鹤端了一碗酒来,轻咬舌尖,一股清气激射而出。

  就着混合了清气的酒水,他以指诀凭空画了一道镇定符,啪地拍在了那人附身皮囊的各处窍穴。

  旧怨魔尊被彻底封在了凡人皮囊中,整个人都瘫了下去:“你不是不懂嘛?”

  “我是不曾见识过封魔谷魔气。不过,不管封魔谷魔气如何逆天,总也要遵循世间最大的道理。天阳地阴,天清地浊,春生夏盛,秋收冬藏。自来仙魔同源,仙之为本,魔之为影,魔也不是很稀奇的东西。”谢青鹤随口说道。

  谢青鹤已经把旧怨魔尊的皮囊仍在原地,回头抱起了时颜魔花,冷不丁地问道:“你口口声声说,我师父不曾说这个,不曾说那个……这些年,你都偷窥着我师父?”

  “你也知道仙魔同源。你们修正道的生怕被魔念侵蚀,平时一概不提,”旧怨魔尊说到这里,用下巴示意谢青鹤手腕上的串珠,“上官好把却魔珠给你,也没告诉你有什么用吧?”

  谢青鹤低头发现手串发光那一时的惊讶,绝非作伪。

  “他怕你入魔。人心中有什么,看见的就是什么。他早一步告诉你这串子能示警魔境,此时心生魔鬼的就是你,而不是跟你坐在一起聊什么砍了棵树满门死绝的闲汉了。”旧怨魔尊说,“我们魔修就不像你们正道那么假惺惺,你看我一身魔气凛然,正气不侵,根本不怕被你们迷惑引诱。”

  “啊——啊——嗷嗷——”旧怨魔尊凄声惨叫。

  谢青鹤用春雷诀隔空甩了他几下,直到他惨叫声渐渐停了,才告诫道:“别胡闹。”这口吻不像是对付魔修,更像是在教训门内不听话的小弟子。

  旧怨魔尊被他治得里子面子全没了,满脸鼻涕眼泪:“你又嗞儿我?!”

  “我辈修真讲究同气相求。既然仙魔同源,想来魔修也是一样的道理。你先前问我,为何知道你会附身这个皮囊?这道理你不是很明白么?”谢青鹤将整座酒楼都扫了一圈,作势环抱,“你号‘旧怨’,修的是旧怨之念。你能附身的,也仅有心存旧怨之人。”

  “这帮闲祖上曾经阔过,听他讲述旧事,大约是祖上动过院中风水,随后家败。他将家败之因归结于风水之说上,深恨破坏祖宅风水之人。心存旧怨,所以被你轻易附身,夺去皮囊,操控心志。”

  “第二个被你附身之人,观面相有眉山蛮族血统。蛮人一度入主中原,役使中原旧族,享锦绣河山,为人上之人。本朝建立不久,蛮人还未忘记铁蹄踏碎烟雨江南的嚣张与得意,却早已从人上人的地位沦为过街老鼠。这人隐姓埋名、更改饮食习惯,努力装成北人模样,心中苦闷憋屈,旧怨难舒。所以,你也很容易地夺去了他的皮囊。”

  “第三个被你附身之人。他父祖本是南兴乡绅,家业庞大。女长儿幼,于是尽力扶持女婿。父祖在时,姐夫尊重长姐,对前妻所遗子嗣不冷不淡,对岳家极其亲近。父祖衰亡之后,家中仅有姐夫在朝为官,日子就不大好过了。此人只恨父祖将所有人脉都给了姐夫,散尽家产为姐夫仕途开道,自己却不得不为了几百两银子向姐夫的原配嫡子低声下气……”

  “第四个。”谢青鹤指了指旧怨魔尊此时的皮囊,“这人最没意思。他怨子孙不肖,酒醉之后,一恨当年没娶青梅竹马的豆腐娘子,二恨当年教养严格,挞死了玉雪聪明的嫡长子,三恨妻室侍妾皆慈母败儿……反正儿孙没出息,都是别人的错。”

  “除此之外,这酒楼里没有第五个心存旧怨、可以让你夺取皮囊的凡人了。”谢青鹤说。

  “师父是否心存旧怨,我不知道。姑且认为你说的是真话,你可以借此窥视师父的一切。但,你要说诱我入魔?”谢青鹤都忍不住想笑,“我心中无正无邪,不分仙魔,只知从心所欲,一无挂碍,更没有一丝怨念憎恨,你倒是夺我的皮囊来试一试?”

  旧怨魔尊咽下喉间腥甜的血气,闭嘴偏头不语。

  本尊就是撞见鬼了才遇上你这怪胎!试你奶奶个腿儿!MMP,我要回魔穴!

  谢青鹤一手捧着时颜魔花,一手按剑:“应该会有人来救你吧?”

  围点打援,刺不刺激!

第12章

  酒楼,仍是那座酒楼。

  酒客们各行其是,诉苦的诉苦,吹牛的吹牛,爱吃的吃得面红耳赤,善饮的喝得醉意陶然。

  缺席的说书先生始终不曾出现,引客的店小二依然当街点头哈腰热情招揽,然而,街上的游客来来往往,却对店小二的招呼视若无睹,再没有客人上门。

  谢青鹤吃饱了不思饮食,行至栏杆处往下张望。

  时间不早了,行人多半往烟花柳巷聚集。店小二招不来酒客,倒也未必与旧怨魔尊有关系。

  ——可是,一连大半个时辰,酒楼里所有酒客都在吃吃喝喝,桌上的酒饭总也吃不完,一件旧事翻来覆去说上三五遍,总也说不完。酒楼里一大波人,这么长时间愣是没有一桌吃完离席散去,这就很古怪了。

  “这是什么手段呢?”谢青鹤不懂就问,虚心向学。

  旧怨魔尊有心不搭理他,又害怕他再次拿春雷诀炸自己,心不甘情不愿地说:“人心皆有魔障。我把所有人心中的魔障唤出,筑成魇圈,这些人以为自己在做梦,轻易不会醒来。”

  “怎么才能醒来?”谢青鹤问。

  “游戏不是这么玩的。”旧怨魔尊急了,“我出魔障,你破魔障。你怎么能问我怎么破?”

  “那你是不告诉我?”谢青鹤又问。

  “等等!”旧怨魔尊额上有冷汗滴落,显然对谢青鹤深为忌惮,“你不杀凡人的吧?”

  “——嗷,嗷!你这狗脾气嗷!你不讲道理!嗷嗷嗷——你跟上官好不一样,你不是他好徒弟——嗷嗷嗷嗷,别嗞儿我别!我说,我说!你还嗞儿!……他们自己醒不来,强行唤醒会失魂,只有你破了魔障,魇圈才会消失!”

  谢青鹤方才停了不断弹向旧怨魔尊的春雷诀,问:“这个‘魇圈’是以我为极点?”

  旧怨魔尊先拿袖子擦了擦鼻涕,眼圈都红了:“你将魔障破了,他们随你醒来,只当一场大梦。你若是破不了魔障,他们随你沉沦,成为魔穴养料。”

  谢青鹤考虑了片刻,问了最重要一个问题:“我怎么才能破去魔障?”

  旧怨魔尊仰天叹息。

  “我从来没遇见过你这样的人。”旧怨魔尊说。

  “你们名门正道向来讲究仁义宽赦,背地里男盗女娼不说,面上总要装个样子。对上穷凶极恶的贼匪,嘴里总要再三劝解回头是岸,人家打你一拳,你要说别这样,人家再打你一拳,你要说勿谓言之不预,等到人家打你第三拳的时候,再师出有名杀人诛心——”

  “你今日在鄢地拦了一次劫杀。统共没说上两句话,下手就杀了十二个人。”

  “那时候我就该知道,你这人……身在正道,走的却是邪道。”

  “你这么一言不合就拔剑的暴脾气,我们魔修都没有凶残!我好好跟你说话,你就打我!”

  ……

  谢青鹤也是第一次遇到这么不按常理出牌的“俘虏”。

  旧怨魔尊这泪眼汪汪满腹牢骚的控诉,活似他是个始乱终弃的负心汉。

  直到他捏起剑诀,举手微扬,旧怨魔尊才打住了自己的抱怨,小媳妇似的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手帕,擤了一把鼻涕,说:“魔者,磨也。我既然找上了你,除非你能解开我心中旧怨,否则是出不去的。你也别打我,仙魔同源,你破一层魔障,心修更强一分,对你也不是没有好处。”

  说到这里,他揉揉自己擤得通红的鼻子,叹气说:“仙魔同源,本也同生。是你们寒江剑派的老祖认为魔惑人心,他看不起众生心志,认为一旦魔气侵世,凡夫俗子与修士大能都必定会在魔气中沦陷,所以强行封魔——唉,大家本来是好兄弟。”

  谢青鹤从隔壁酒桌上取了酒水,扶旧怨魔尊坐好:“你有什么想不开的,说给我听听,我开导开导你。”说着,将酒杯满上。居然真的想要“解开”旧怨魔尊的“心中旧怨”。

  旧怨魔尊也给他气笑了:“你在逗我?”

  下一秒。

  谢青鹤长剑横抵在他颈上,生生将他脑袋拍在酒桌上,动弹不得:“敬酒不吃是要吃罚酒?”

  “爷,我认怂了行吗?但入魔不是说着玩玩,也不是你跟我喝一杯酒,我心中旧怨就能开解。我已经入魔了,魔性难改。想要破去我的魔障,只有一个办法。”旧怨魔尊两只手缩在胸前蜷着,表示自己绝对臣服,不想跟谢青鹤动手。

  “说。”谢青鹤一巴掌拍他脸上。对他的磨叽非常不满。

  “人有旧怨不能免,遂成怨念,堕入魔道。你若能以我之身,偿我旧怨,魔障即破。”旧怨魔尊说。

  谢青鹤思忖片刻,根据他对天地仙魔的认知,初步认为旧怨魔尊的说辞是有道理的。

  不过。

  “我如何才能以你之身,偿你旧怨?”谢青鹤问。

  “我说了,你不能打我。”旧怨魔尊闭着眼睛指了指谢青鹤的手串,“你摘了就行。”

  话音刚落,谢青鹤就乓乓乓用剑鞘在他胖脸上连揍了三次,冷笑道:“你先前说,却魔珠只能示警,不能破除魔障。现在叫我把它摘了?打的什么好算盘呢?记性不好就别撒谎,容易露馅。”

  “我也不知道你这是什么情况啊!”

  旧怨魔尊被他揍出火来,愤怒之中还有几分心酸。

  “你原本就应该入魔了,结果把我看得真真儿的,一捉一个准。你说自己天赋异禀,恕我直言,我活了这么几千年,没见过你这种饼!”

  旧怨魔尊的怒火再大,看着谢青鹤清清淡淡的面容,终究还是有点怂,气焰也渐渐小了:“我思来想去,多半还是你这串却魔珠有些神异。上官好是个聪明小鬼,他有点道道,应该可能……就是手串?”

  上官时宜赐予的这串念珠究竟有什么功效,谢青鹤也不大清楚。

  他隐隐约约觉得,身周的魇圈和魔障应该无法困扰自己,但,这种事情怎么说得好?他目前的优势完全建立在他不受魔气侵扰的情况下。万一摘下手串就真的入魔,被旧怨魔尊控制住了呢?

  大好局面,总不至于两句话就被哄得反转。